读《贪婪的大脑》时,同步也在读《恶的科学:论同情与残忍的起源》,一本探讨共情(empathy)和邪恶(evil)之间关系的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科普书。

作者 Simon Baron-Cohen 的论证和观点在我看来有漏洞,无法完全自圆其说,但很有启发意义。

一开篇作者就提出核心观点之一:将“恶”替换为“共情腐蚀(empathy erosion)”,即,共情能力的暂时或永久性缺失是残忍、邪恶的根源。
一些典型案例中的恶人,明显将人当作物品,而不是当作人来对待。

之后,他提出了共情的定义:共情是一种能力,它使我们理解别人的想法或感受,并用恰当的情绪来回应这些想法和感受。
共情至少包含两个阶段:识别和反应,不仅要求你能识别另一个人的感受和想法,还要求你用恰当的情绪回应。

所有人都位于一条符合正态分布钟形曲线的共情光谱的某一点上,位于共情最少的光谱一端称为“零度共情”(zero degree of empathy)。

接下来,他介绍了共情水平的测量表——我觉得仅供参考,不能准确反映真实情况。

以及与共情能力相关的神经学知识,目前已经发现了大脑的哪些区域是共情回路的一部分:

  • 内侧前额叶皮层(medial prefrontal cortex,MPFC),社会信息处理的枢纽;
    • 分为背内侧前额叶皮层(dMPFC),推测别人的想法和感受,也参与对自身想法和感受的思考;
    • 腹内侧前额叶皮层(vMPFC),反省自己的内心时发挥作用,并储存关于各种行为的情绪效价:带来回报的行为,在情绪上标记为正面的;
  • 眶额皮层(orbital frontal cortex, OFC),与社会判断能力有关,也参与判断对某件事是否会引起痛苦;
  • 岛盖部(frontal operculum, FO),参与了语言的表达;
  • 尾侧前扣带皮层(caudal 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 cACC),又称为中扣带皮层(middle cingulate cortex, MCC),在自己感受疼痛时激活,也会在观看别人感受疼痛时激活;
  • 前脑岛(anterior insula, AI),处理厌恶情绪,并参与了自我觉知的身体方面;
  • 颞顶联合区(temporoparietal junction, TPJ)的右半边(RTPJ),用于判断他人意图和信念,推测别人的想法,参与了对自我和对他人的审视;
  • 后颞上沟(posterior superior temporal sulcus, pSTS),判断别人观看的方向,揣摩他们对于观看对象的感受;
  • 躯体感觉皮层(somatosensory cortex,SMC),参与触觉体验的编码,也参与感知别人被触摸;
  • 镜像神经元系统,在做出某个动作或是观看别人做出同样的动作时都会激活,包括:
    • 额下回(inferior frontal gyrus,IFG),用于识别情绪;
      其他不同脑区和基本情绪的对应关系:
      • 前脑岛(AI),处理厌恶情绪;
      • 腹侧纹状体(ventral striatum),处理快乐情绪;
      • 辅助运动区(supplementary motor cortex),处理愤怒情绪;
      • 包括下丘脑(hypothalamus)在内的多个区域处理悲伤情绪;
    • 顶下小叶(inferior parietal lobule, IPL);
    • 顶下沟(inferior parietal sulcus, IPS);
  • 杏仁核(amygdala),参与情绪的学习和调控,特别是恐惧情绪;

接下来,缺乏共情会有什么后果呢?作者列举分析了零度共情中的三种负面类型,及其脑中异常的共情回路:

  • 边缘型人格障碍(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B 型
    此类患者无法忍受孤独,主动结交别人,然而又无法维持和享受亲密关系,既有强烈的依附需求,又有强烈的害怕被抛弃的恐惧,思维方式非黑即白,不是极端的爱就是极端的恨。

  • 病态人格障碍(psychopathic personality disorder),P 型
    不择手段地满足自己的欲望,遇到小小的阻碍就会暴力相向,有时为了支配他人或满足欲望有经过计算的残酷行为,或幸灾乐祸,没有是非观念,无法学会畏惧惩罚。
    其中有的人也属于反社会型人格障碍(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即普遍地漠视和侵犯他人权利。

  • 自恋型人格障碍(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N 型
    深陷于自我中心中,完全不懂谦虚,自认为优越,只关心自己,即使关心别人也是因为对方有利用价值。

相对的,零度共情也有正面的类型,如阿斯伯格综合征(Asperger Syndrome),自闭症的一种。
他们的脑以一些特殊的方式处理信息:不断寻找模式,系统化处理,不计代价追求真理,不能容忍模糊、混乱、不确定、无目的的现象,不会关注不同的观点和波动的情绪,这种方式给了他们各种天赋,也让他们有共情障碍。同时,他们处理信息的方式非但没有使他们丧失道德,反而让他们拥有了超越常人的道德。而且,虽然其认知共情可能低于一般人,但他们的情感共情可以完好无损,同样会关心他人。

分析了不同类型的零度共情后,作者介绍了他参与的遗传学实验,这些实验发现了4个对共情有长远影响的基因。
这些基因并不会直接决定共情,只能决定在脑中特定蛋白质的表达,但可以通过许多细小的步骤(如影响性类固醇激素、催产素的分泌和神经的生长)连接到共情。

接下来,作者回过头来探讨人类残酷行为的本质,提出主要观点:人类做出残酷行为是因为共情回路故障。
有可能影响共情的因素:

  • 意图:主要是伤害别人的意图
  • 威胁:威胁会提高应激水平,从而阻断共情
  • 文化约束:文化可能腐蚀共情,也能发挥关键作用、提高一个社会的整体共情水平
  • 意识形态:如信仰和政治目标
  • 早期经验:如儿时的不安全型依恋可能腐蚀共情,使人难以信赖他人、或常常感到威胁
  • 从众和服从:共情可能因为我们置身其中的组织文化,或者因为别人施加的压力而减少
  • 群体认同:对本群体的成员展示更多同情,对其他群体的成员则较为冷漠
  • 生物学因素:基因、激素水平、神经系统状态、身体状态(疲劳、饥饿或是醉酒)

许多人即使不是零度共情,也会因为这些因素的影响,一时关闭共情回路而实施残忍的行为。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有这么多种因素会影响共情,进而导致对同类实施残忍的邪恶行为,“恶=共情腐蚀”的理论是不是解释力太强?
也许在这么多种因素的影响下,有的人没有发生共情腐蚀也做出了一般意义上的邪恶行为,或者关闭共情回路之后仍然克制了作恶?
我觉得,不妨部分地接受作者的理论假设,承认共情与社会道德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关联关系——毕竟已经有既符合人类直觉又经过实验验证的证据,然后继续关注神经科学在这方面会有什么新发现新进展。

共情是人类得以相互信任和协作的基础之一,是文明的基石,这毫无疑义,在后续的 blog 中,我会多次提及这一观点。
只是,我们需要更多的科学证据证明它的缺失与邪恶之间的必然联系。

当然,作者不会这样写,不然这本书就没法出版了,于是他顺着这个观点,谈到了如何看待和惩罚恶人恶行。
他认为,既然恶是共情腐蚀,那么如果认为恶人不能用人道感化,那就是没有把对方当作人类看待,而是看作一件物品,这就和恶人本质上没有区别了。
因此,他提出,需要向作恶者表达共情,而不是重复没有共情的罪恶。

作者也认为,并不是人人都共情水平拉满就好,适中的共情水平最能适应环境,因此共情的分布才呈钟形正态分布。
太关注他人,就时时会害怕自己会打搅或者排挤他人,永远无法施展抱负、参与社会竞争。
而太关注自己,好处是能够旁若无人地施展自己的抱负,并得到巨大回报(尤其是在商业世界、在积累资源的活动中)。
但这也有代价,相对较低共情的“冷血混蛋”固然能掌握更多财富和权力,却也在这个过程中树起了更多敌人。
在大多数人的共情水平上找到平衡点,这或许是在演化中获得的适应手段,它能使个人获得共情的好处,同时又舍弃它的坏处。
在零度共情正面中展现出来的系统化逻辑能力很强大,但对处于共情光谱中段的人而言,逻辑与共情不互相排斥,都很重要。
只要我们开启了共情,那么即使在与亲朋好友相处时不可避免地存在关注自身的功利之心,一定程度地把别人当作物品和工具,我们也会在同时对他们的感受有所觉察或者保持敏感。
我们虽然会物化他人、同时不再体会他的情绪,但那只是通向零度共情的起点,而非终点。这样的精神状态只是为各种越来越残暴的行径创造了条件,而并非暴行本身。
相反,共情是预测和解决人际纠纷的有效手段,它的本质决定了它不会像宗教一样压迫任何人,是我们这个世界最珍贵的资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