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刘慈欣《流浪地球》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后,赢得了超高的票房,在网上褒贬不一,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所以我看了电影之后,过了十多天才开始写这篇评价。

如何评价《流浪地球》,我最喜欢的态度是知乎上 Nethys 说的这句:“终于不用再做什么情怀性的照顾,可以拿对应世界前列的国际标准来要求和评判中国人自己的作品。”
不管每个人主观评价的结果如何,这种态度至少既能肯定国产科幻电影的进步,也能直面距离一流作品仍有差距的现实。

实际观看的时候,可能由于我事先调低了预期,整体的效果反倒在意料之外。
特别是最开始进入地表世界,引入矿山矿车和行星发动机时的壮观画面,地球与木星之间死亡吸引的美丽画面,和最后各国救援队掉头支援的场景,确实是有打动到我的情绪。

恢宏的场景效果、并不像其他批评所说那么变态的自我牺牲精神、还算有特色的人物塑造(主要是配角)和大多数时候点到即止(或者说基本失败?)的煽情(说是太空战狼就夸张了),至少首次观影体验不输于同样题材的好莱坞大片,而且对赵今麦扮演的韩朵朵短发少女形象没有抵抗力。

电影技术上的问题,可以参考反派影评的评价,问题确实很多,但我觉得也没他们说的那么夸张,也许是首次观影时比较快速的节奏让人无暇纠结这些技术细节?

科学上的硬伤,如非刚性星球的洛希极限计算错误、木星引力突然变化的原因没交代、氢氧混合燃烧爆炸的化学能远不能推动地球、就算可以推动这种瞬间冲击力作用在不是刚体的地球上也够呛等等,看的时候觉得影响观感,不过不影响故事的意图表达完整,可以接受。

总体而言,若是当成好莱坞典型的科幻类型灾难片看,足够打四颗星或7分了。

虽然我和刘慈欣的世界观不是一个频道,但作为科幻爱好者,能看到他的经典作品改编成为票房大卖的电影,还是很激动的。
希望能有更多类型的国产科幻电影能够走上大银幕,开创成熟的类型。

接下来是忍不住要对电影和原著的吐槽和开脑洞。

第一,电影中联合政府的授权还是来自现在的五大流氓,看上去只是现在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复制版。
但延续千年的计划要求极高的集权能力,恐怕不是联合国这种没什么约束力的机构或主权国家合作能够搞定的,非得是一个真正强力的统一政治体才行。
总觉得刘慈欣对联合国这类组织有某种一厢情愿的认识,像八十年代聊国际政治的大学生一样天真,以为联合国的权力(应该)凌驾于各个主权国家之上,同时又强调和看重民族国家的独立、个性和自尊,总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直当老大哥看待、寄托某种类似父兄和同道感情的苏联/俄国除外。

第二,在《流浪地球》原著中写到,地球上所有的宗教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认识太想当然,宗教的生命力要是这么弱,早就被科学消灭干净了。
恰恰相反,在极端的条件下,宗教的生存发展基础才越发雄厚,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科学技术的成就无法取代宗教抚慰人心的作用。
倒是可以设想一下,也许现代的各种政体,包括最强有力的集权政体和最讲究程序正义的民主政体,可能都无法妥善解决牺牲一半人口的合法性问题,反抗和内部组织成本过高,内部争斗的激烈程度超过原著的描写。
这种情况下,搞不好联合政府和科学家还真会发明一种新的宗教来说服或蛊惑被牺牲的人不要反抗,乖乖顺从。于是历史上第一个科学家创造的宗教诞生了。
而反对者用科学武器攻击这种宗教,最终却发现宗教发明者并不纠结宗教概念的正确,而只关注计划是否执行成功。
这就有点像守望者中,法老王明知在为恶,却认为是必要的——科学家明知在制造愚昧迷信,也认为是必要的。
毕竟连宗教都不敢发明,算什么不择手段的无神论者呢?

第三,社会组织形式也可能会变成由 Moss 这种人工智能取代联合政府成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其他人都是平等而完全直接听命于 Moss 的奴隶。
所有的活动都是为了生存,其他任何与生存无关的活动,连电影中地下城的黑市、娱乐、教育这些都不存在。
即使大批的人类因此劳累而死,或者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陷入疯狂,也毫无反抗能力,只能服从人工智能的安排。
最终即使流浪到目的地星系,也因为完全丧失了自组织的社会功能,只能继续维持这种仅能保证生存的状态。
我想知道,如果所有人都永远成为毫无尊严和幸福可言的奴隶才能够活下去,那些声称为了生存可以不顾一切的读者是否可以接受?

第四,再开个脑洞,如果只要求可以继续生存的话,用基因编辑技术让人类变成类似病毒、朊病毒、原始植物或菌类等形式,携带指定的基因信息放在飞船中发射出去,也可以在更短短时间内扎根更多的星系。冗余区基因中埋下的和人类相关的信息,等以后演化成智慧生命了说不定还可以解读出来,但估计不会有心思还原,只会当作考古发现来欣赏。
有的人也许会说,这岂不是永远也无法还原成为人类的形态和文化?
在极端的环境下,只要生存就好了呀,文化有什么用呢?
是不是人也不重要啊,既然人性都可以抛弃,人形当然也可以。

第五,原著中刘慈欣描写了支持带地球流浪的科学家、政府与支持乘坐飞船逃亡的反抗军的冲突,并安排了一个戏剧性的讽刺桥段:
飞船派认为地球派为了利用太阳危机掌握权力而编造事实,欺骗大众,处死了5000名地球派的科学家和官员,让他们在冰原上冻死。
结果就在此时,太阳发生氦闪,证明了地球派的正确,以公民自居相信自由民主的公众是盲目的,在非理性的阴谋论驱使下会成为像飞船派这样的群氓,会迫害和杀死站在真理一边的少数人——掌握权力和科技的精英。
虽然宇宙在部分科幻爱好者眼中残酷无情,但在刘慈欣的帮助下,还能很温情地配合地球派完成布鲁诺式的献身和反杀。

如果真要体现天地不仁,我倒是想开这样黑色幽默的脑洞:

人类花了2500年付出惨重代价,刚刚带着地球流浪到比邻星系,苟延残喘了数千年的政治制度无法维持,人类很快陷入全面短缺内斗而亡,而在那之后数十亿年内,太阳都没有任何异动。
太阳:我打了个嗝。怎么,你们刚才很紧张?

或者:
人类带着地球历经千年终于到达目的地,发现那边也开始氦闪了,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勒紧裤腰带流浪。
地球流浪所到之处恒星无不纷纷红巨星化。
其他高阶文明:赶紧弄死这个球!

或者:
就在地球即将离开太阳系之际,银河系片区管理员发来如下通知:
贵球未申请并获得银河系行星迁徙资格,无擅自离开太阳系的自由,请立即转向返回原定轨道,否则片区管理员将强制遣返。
如果每个星球都随心所欲地到处流浪迁徙,整个宇宙不就乱成一团了吗?
银河系没有绝对的自由,每个星球都需要遵守整体的片区规划安排,请地球守纪律讲规矩,服从大局和银河系的整体利益,不要犯自由主义的错误。
如因紧急情况需要申诉,请先填写银河系行星迁徙资格申请书,由行星全体生物签字确认同意,依次经太阳系片区管理委员会,迁徙目的地星系片区管理委员会和邻近行星全体生物,银河系猎户臂管理委员会和银河系行星安置管理总局同意,总体规划好迁徙路径上的天体轨道后,再启动迁徙。
整个流程预计不超过4亿地球年(仅含工作日),请耐心等待。


电影上映后,喜爱和反感的网友分裂成了两群,简直蔚为奇观,比如某个科幻主题微信群内亢奋的人很多,如:

  • 认定核心价值观24字中的自由民主有害
  • 称赞国际主义集体精神,同时只有中国可以当世界老大对抗危机
  • 说豆瓣小破站不值得关注,又去苹果应用市场给豆瓣应用打一星
  • 说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有文化自信了,又呼吁强制所有单位集体观看
  • 新闻联播+外交部+人民日报钟声都发话了力挺流浪地球,看谁还敢黑
  • 这部电影是不能黑的,也不看看谁提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
  • 评价电影差的不是战狼 PTSD 就是资本雇佣的水军

说这话的科幻爱好者,现在当然觉得有人撑腰的感觉很爽,要是真再遇到80年代初权力打压科幻的情况,不知会不会自觉站到“精神污染派”一边。

另一方面,批评电影和原著以及《三体》等刘慈欣的作品中宣扬和体现出法西斯主义价值观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李如一,比如胡天翼,比如霍炬认为刘慈欣的作品是工业党的圣经,他批评刘慈欣作品的价值观是希望科幻不要完全成为工业党的阵地。
而工业党的观念,其实就是法西斯主义在中国当下的变种——工业党的拥趸不必争辩,从法西斯主义的定义来看,事实就是如此,而且在此处我不带善恶褒贬的含义提及“法西斯主义”这个概念,如果工业党们坚信自己的信仰正确,那么即使它被人视为法西斯主义,难道就不坚持了吗?我看这个群体没有这样的道德教条吧。

那么,科幻作品如果有法西斯倾向或价值观应该受到批评?我觉得没有必要。

无拘无束的想象、不受限制的描绘是幻想类作品的本职,既然是幻想,那么幻想出我们不认同的价值观很正常,将其推演到极致更是非常有意思,这正是幻想类文艺作品最有魅力的地方。
我们可以看不惯作品中表露的价值观,但如果因为这个原因批评原著,设置限制,那么科幻作品就失色不少,甚至没有存在的必要。

批评工业党的理念和批评刘慈欣的科幻作品是两码事,在幻想的世界中不妨宽容一些。在幻想的范畴内批判其价值观,不说毫无用处,起码无济于事。
当年人们也批评科幻小说黄金时代三巨头之一的海因莱因的《星船伞兵》宣扬军国主义价值观,《异乡异客》宣扬性乱交和性狂欢,在今天看来,都是反应过激了。
防止科幻成为工业党和法西斯的阵地,不应该也不可能靠批评科幻作品的价值观达成,这种批判文艺作品价值观的做法,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文艺应该为政治立场服务”的文艺观没有什么区别,那样对科幻题材的伤害更大。
反而会给权力制造正当理由,对不符合权力意志的“精神污染”再来一次压制,只剩下那些根正苗红的样板“幻想”。

工业党的法西斯价值观越来越有号召力和影响力,是因为当下发展过程中和新环境下产生的新问题和冲突,导致有不断产生工业党群体和思潮的土壤。
在他们看来,陈旧的意识形态面对现实问题只能给出苍白的理论,他们要用拼凑的陈词滥调组装出属于自己的意识形态。
只要意识形态产生的土壤还在,没有刘慈欣的作品,还会有其他作品成为工业党们输出和传播法西斯价值观的干粮和武器。

我认为,更好的做法是剖析和指出文艺作品中与某种政治观点相通的地方,但这种价值观是好是坏,不需要评论者作为道德裁判给出结论。
评论者可以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和倾向,但批评的不应该是作品的价值观,而是作品的艺术水平,和将作品传递的价值观当作真理投射到现实生活中的受众行为。


既然从《流浪地球》说到《三体》,以及部分读者的言行,我还是再多谈谈对刘慈欣作品的看法吧。

刘慈欣笔下的人物大多不是单个的人,而是人“类”(type,或者说难听点,stereotype),人“类”的描写是为他要表达的理念服务的,尽管这种写法可能会影响他理念的表达和说服力。
科幻黄金时期的作者,尤其是阿西莫夫,也有简化人物为剧情服务的特点。他笔下同一类的人,特征基本都差不多,靠强大的故事编排,悬疑和冲突的设定才能挽回一些。也因此,我因对“心理史学”的概念设定不以为然,阿西莫夫的故事能力加成对我无效,看《基地》系列就很难入戏。

相反地,我不满意刘慈欣的一些作品,如《三体》、《流浪地球》等,更多是因为幻想还不够极致,设计安排的对立面人物还不够强大。
比如说像程心这样的角色,无论是与其价值观无关的智慧还是意志,都太失败了,立不起人物形象,也撑不起其所代表的一类观念,轻易给人一种与其立场对立的人物天命真理在身、掌握历史进程的错觉,像极了民科的布鲁诺、哥白尼情结——误解、妨碍、迫害、阻止我的都是傲慢无知的落后保守者。

说真的,阅读刘慈欣的作品,不止一次我会想,是不是布鲁诺为科学献身的故事深刻影响了年轻的他,将科学进步不被理解,科学家反而被迫害致死的情节,以及像圣徒一样为信仰真理献身殉死的情结,像思想钢印一样植入他的脑中,不断地在不同的故事中流露出来。
就像阅读郑渊洁的童话,儿童了解到惊天绝世的大秘密,想要告诉大人并寻求帮助,却总是不被大人们理解和认可,也是反复出现的情节。让人不免猜测,郑渊洁是不是小时候因为天马行空不被大人理解和认可,心中郁闷了很久,需要在小说中找机会发泄出来,嘲讽自以为是的大人们。

这种典型的人物类型或者说刻板印象,更容易让读者理解冲突双方代表的观念,但同时也削弱了对立冲突的矛盾张力。
愚蠢、傲慢、自大、无能、保守、自私、优柔寡断…当这些标签统统集中于对立的负面角色时,对立关系也就一边倒,如同缺少有分量的对手显不出胜利的伟大一样,使得整个小说的基调更接近于寓言故事。

安·兰德也有这个毛病,比如《源泉》中的彼得·吉丁,《阿特拉斯耸耸肩》中的詹姆斯,也是立不起来的废物。
《源泉》中好歹有托黑坚持到最后时刻,还摧毁了华纳德,《阿特拉斯耸耸肩》干脆就往龙傲天和玛丽苏发展了,对应于托黑的费雷斯是个不顶用的反角。

不可否认,这类人物和剧情的设定,结合宏大叙事手法,也很容易吸引部分读者。
这类读者认为,小说只需反映不同类型的人如何应对事件,不关心同一类人中是否还有更具体的个体,是否有不同的性格、观念和行事风格。
也会站在作者的上帝视角,知晓整个故事的发展走向,并据此判定故事人物的是非成败,评价不同类型世界观、策略的高下。
如果仅仅停留在文学欣赏的层面,这没有问题。
真正可怕的是看了科幻小说后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读者,拿幻想小说中的推演当现实,用极端条件下的目的性结论当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相信为了此一目的有必要坚持唯一符合“真理”的道路,必要时可以用暴力制造“真理”,用“真理”代替文明。


最后,有感于因为《流浪地球》导致的网上一片鸡飞狗跳、炮火连天,再编个段子:

如果以后全宇宙可以实现中微子/量子/…超距实时通信但又不能实现超光速飞行,整个宇宙可能会变成…嗯,一个无人管理的论坛,所有文明在宇宙空间互相谩骂、羞辱、嘲讽、诅咒,反倒是亚光速可达的文明之间——如 StarKnight 所言,处于“可削距”内,即,“再哔哔我可削你啊”这句话具有现实威慑力的距离——彬彬有礼,其他宇宙称该宇宙为黑暗网络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