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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沙漠蚯蚓》、《科学≠魔法》——兼谈科幻小说与现实中的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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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在其几年前的《生死平衡》和后来的解释中表达了这样的几个观点:
现代医学的道路有问题,是在加速病毒的进化;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会干扰甚至斩断人类的自然进化之路;病毒世界是一种动态平衡,人类不应该打破这种平衡。
这几篇文章发表后引起的争论这里我就不多介绍了,请自行 google。总之,其对现代医学、达尔文进化论等的认识是存在很大的错误的。
(郑军认为王晋康“有着某种科学主义倾向”,“集中在对‘达尔文医学’的信奉上”,真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因为“信奉者”自己所持的知识是错误的。)
从今年《高尚的代价》一文也可以看出,王晋康对达尔文进化论的认识确实是一知半解。

而10月份《科幻世界》上的《沙漠蚯蚓》一文更进一步地暴露了王晋康的错误认知,且看该文的最后一段:

这些低级的、无自主意识的、浑浑噩噩的硅基生命当然意识不到面临的危险,更不会有哪一个突然惊醒,振臂高呼,奋起反抗——但人类对“意识”这个概念的理解其实太狭隘,太浅薄,太自以为是了。所有生物,包括最低等的生物,其进化都是随机的,没有目的,没有既定的方向,但众多的生物数量加上漫长的进化时光,最终能让随机变异沿着“适应环境”的方向前进,使猎豹跑得更快,使老鹰的目光更锐利,使跳蚤的弹跳力更强,使人类的大脑皮层沟回更深……就像是各物种都有一个智慧的“种族之神”,在冥冥中为种群指引着正确的进化方向。群体的无意识,经过“数量”和“时间”的累积和倍乘,就产生了奇异的质变,变成了无影无形的种群智慧。它与人类最珍视的个人智慧虽然不在同一层面、不在同一维度,无法做横向比较,但大致的效果是一样的。
现在,在这些浑浑噩噩的沙虫之上,它的“种族之神”已经被疼痛惊醒,感觉到它的大量子民(细胞)在非正常死亡。它知道自己到了生死关头,应该迅速变异以求生存,于是,它冷静地揣摩着形势,思考着,开始规划正确的进化方向……
首先,作者明确地提到“进化是随机的,没有目的,没有既定的方向”,但看上去这种认识更像是照本宣科,他并没有真的理解什么才是“随机”的。
一个最终指引着“正确”的进化方向的种群智慧正是对“随机”的否定,这和该文是否是幻想无关,这种说法直接就表现出了达尔文理论中“进化”的误解,也表现出了作者自己的自然界平衡理论的错误。如果随机变异(在达尔文进化论中,是经过自然选择之后)是沿着“适应环境”的方向前进,那么在环境变化之前,不存在一个所谓在未来“正确”的进化方向,而环境变化之后的“进化”——物种体力和智力的进步,是自然选择筛选的结果,并非来自一个不同维度智慧的“指引”,把“看似”随机的变异组织成为有方向的进化。
“看似”一词正是问题的关键,这是作者暗含的、没有明确表述的观点,其实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暗中背叛:要么否认随机变异,要么否认自然选择。
当然,达尔文进化论未必是永恒的真理,只是目前的生物学探索和知识所及,并未出现比达尔文进化论更加成功地解释生物进化的科学理论,而且,被看作信奉达尔文进化论的王晋康,其想法竟会违背进化论的基本观点,同时还以进化论作为其想法的基础,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我想,王晋康并未正确理解进化论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其次,数量加上时间让变异的性质有了改变,这是一种典型的与还原论对立的整体论/突现论观点。
我不敢说还原论是绝对正确的,因为突现论的某些表述确实有道理,如“当有机体的层次逐渐升高时,突现的新概念务必要根据所在层次的情形来理解”(Steven Weinerg,《仰望苍穹》第2章),如果我们真的弄清楚了这句话中的“有机体”、“层次”、“升高”等词语的准确含义的话。但作者的表述显然与达尔文进化论、与目前生物学的知识不符。你可以认为这是科幻的成分,所以不必钻牛角尖,但我觉得问题不这么简单,后面会再提到。

第三,作者的用科幻小说指导科学发展与实践的“先知情节”继续膨胀。
故事中主人公用写科幻小说的方式警告自己的学生,要他中止工程并及早剿灭沙虫,防止人类和整个生物圈被硅基生命吞噬毁灭,让人讶异。科学项目的启动和停止需要的是有证据、数据和逻辑的风险评估,如果几篇“为人类的未来忧心忡忡”的科幻小说能够起作用的话,那么在从来都不缺少忧国忧民忧天下的杞人的世界里,怕是什么事情也不要做了,坐等种群之神小宇宙爆发好了。
一直觉得某些读、写科幻小说的人有一种不正常的心态,就是把科幻小说主要地看成了预言未来科学、技术、社会发展和预警危险的东西,甚至可以指导科学实践。不可否认某些科幻小说确实有这样的表现,但就像1000多人同时掷10轮硬币结果发现有人连续10次都是正面一样(或者 FM 成功地预言了某位天才少年的崛起),这并非是多么神奇的表现,我们要看到还有无数的科幻小说谈论的其实是永远都不会成为现实的东西。让科幻小说承担预言未来和指导未来的责任,太沉重,也没有多好的效果。
而从“生死平衡”事件中王晋康混淆科幻与科学实践的界限,到这篇小说中将笔下的主人公塑造成为在忧虑驱动下、在没有有说服力的证明的情况下、以幻想的形式发出先知预言的角色,可以看出他恰恰就是有这样的心态。
当然,读者也可以说我是在毫无根据地妄自揣度,但前后联系一下,还是可以找出一致性的,并非完全不靠谱吧。

本期的《科幻世界》上还有特德·姜的一篇《科学≠魔法》,一看标题就知道是从阿瑟·C·克拉克的那句“充分创新的科技与魔法无异”以及对其的误读谈起。姜的观点归纳起来就是,“魔法的实施因人而异…科学是可复制的,在同样的条件下,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得到同样的结果”,对科幻小说来说,则是“在科幻小说中,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律不会因人而异”。
我可不觉这说到了点子上,客观性不是科学和魔法唯一的和主要的区别,甚至也未必就是科学必然具备的属性(量子力学中好像就有过对客观性的争论)。
而就科幻小说而言,客观性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点(魔法的设定完全可以是可重复的,不因人而异的),作者幻想的成分当然可以与奇幻、玄幻小说一样天马行空,但非幻想的基础部分必须以真实世界的科学定律为准,如有偏差,要么补充说明这是作者设定的差异,要么是已经被科幻创作者共同接受的幻想成分(如反重力、反物质飞船,虫洞、超光速旅行等等),要么应被视为硬伤;而其它类型的幻想小说虽然也会遵循某套看上去十分严谨的背景标准,但这个标准与现实的科学无关。这才是科幻与其他幻想小说的本质区别。

回到《沙漠蚯蚓》的话题上来,王晋康幻想了一个近未来的科学改造工程,幻想了人物和故事,幻想了硅基生命和人类未来的命运,幻想了他可能非常得意的“种群之神”概念(虽然我觉得很老套,至少比“盖亚母亲”差远了),但他所借用的进化论观点不是幻想,不是要批判反对的对象,是他用来阐明“不同维度智慧”的基础之一,不幸的是,他对要引用的理论的认识是错误的,这个不是整篇文章幻想部分的基础,要么和他的幻想是矛盾的,要么与现实的科学认知是相悖的。

因此,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在一个不太了解达尔文进化论的读者看来,王晋康的错误认知既然作为这篇科幻小说的非幻想部分出现,那么便是“正确的”,“与现实中的科学”一致的,于是错误的认知可能继续被传播和放大,被更多的分不清楚科幻与现实界限的幻想者拿来胡乱“指导”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