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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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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年底到2023年年初,一口气读了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 Frankl)的几本书,包括《追寻生命的意义》、《活出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探问》等,部分是他的自传,特别是从纳粹集中营中幸存下来的经过,部分是对他的意义治疗与存在主义分析(Existential Psychoanalysis)方法的介绍,以及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内容各有侧重但核心都差不多。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1942年,除开已经移民到澳大利亚的妹妹之外,弗兰克尔和他的家人全部被送入纳粹集中营,当时他和妻子才刚刚结婚。待到战争结束,仅有他一人幸存。
在集中营期间,弗兰克尔饱受身心折磨,数次命悬一线而又侥幸逃生,他一度将人生的希望寄托在重新撰写被没收的书稿上,并通过互相帮助和自省生命的意义,挺过了严重的疾病、劳累和饥饿,挺过了仿佛永无止尽的失望、绝望和空虚。

他在集中营期间和自由之后思考的问题,也是我自己曾经思考过的问题: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在睡觉前不由自主地想象,人死了之后会如何
作为怀疑主义者,我不相信有死后的世界或来世,那么死亡自然是没有任何感知。
但我现在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引力将我固定在床上,脑海中有过去的回忆,有看到、听到、闻到、尝到和触摸到的综合的感觉,我的思维在流转,身体一刻不停地在活动,那么“永恒的虚无”究竟会是怎么样呢?
于是我尽量试着幻想屏蔽一切感知和想法,脑中的所有印记,经历及其感受逐渐化为齑粉,思维沉寂,除了一个念头,就是像宇宙膨胀假说中的热寂,模拟一切都归于永远的静止、黑暗、无声,身体漂浮、溶解于无垠的空虚之中,没有重力、阻力,没有任何力和温度的交互感知,当所有的外界都消失了,最终连自身主体也随之消失,时间的流逝停止,“我”成为了“无”。
然后,抗拒无的本能一声脆响将我拉回现实,猛然惊坐起,所有感知通道瞬间打开,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被压缩的时间反弹开来横冲直撞,底层记忆像海量幻灯片一样从脑海的角落中蜂拥而出,如跑马灯一样闪过,甜蜜、心酸、苦涩、难过…种种感受同时直冲天灵,浑身颤抖——我又找回了存在的感觉。
等到平复了心情,回想刚才的经历,不禁会要问: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人生如此短暂,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如果明天得知自己患上了绝症,如果我不久就注定会在巨大的灾难中死去,甚至要经过极度痛苦的过程,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该如何过完剩下的日子,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如何面对逃离不开的死亡?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有意义吗?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如此渺小无力,被历史的进程、外部的群体力量、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天地左右命运,能够做些什么和留下什么,连整个人类都可能突然毁灭,社会崩溃,文明衰亡,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假如小到我自己这个渺小的人类,大到人类文明,整个宇宙,不管如何延续,在永恒面前都如白驹过隙,连同所有的事迹和回忆终究会归于永恒的虚无,那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假如死亡的那一天真的来临,我能否因为此生意义充实,而平静接受这已经演练了无数次的结局?

相信有天堂地狱和来世的宗教信徒也许会说,你看,你不相信这些,所以会畏惧死亡,而我们可以凭借信仰坦然面对。
但我始终认为,不必依靠超越自然的宗教故事和来世才能对抗这种恐惧,我们需要的是斩断任何退路,直面永恒的死亡和虚无,在有限的此生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

这也和我最近阅读的主题——虚无主义紧密相关。
因为虚无主义的形式之一就是认为归根结底人生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价值,无谓做什么严肃的思考和选择。太多人对美德、善良、真诚嗤之以鼻,轻率地谈论着个体生命的逝去、身边人经历的苦难,为了追求一些虚无缥缈却伪装得神圣的概念,可以当作无足轻重的灰尘随手拭去。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弗兰克尔对这个问题的正面回答是:这需要每个人自己去寻找答案。
用生命回答意义的问题,是每个人的责任和义务,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

一位年轻人,本来未来有无限可能,刚准备走入社会大显身手,但是身患绝症即将死去,那么他的一生是否无意义?
一位病人被病痛折磨得想要自杀,如果苟延残喘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生不如死的痛苦,那么他的未来是否无意义?
一位家庭幸福、小有成就的人士,被荒诞的命运带到了集中营,家人全部死去,事业毁于一旦,想要出版作品留下思想的记录也不可实现,明天他就要死于集中营中,所用的东西都灰飞烟灭,那么他的一切是否无意义?

弗兰克尔说,不是的,决定生命意义的不是结果的那一瞬间,意义来自于选择。
人不是纯粹的遗传和环境的产物,不会在同样的情境下永远都做出同样的选择。
人可以选择要去成为什么样的人,即使最终失败也比不做出任何选择更有意义。

人确实会不可避免地遇到死亡,但死亡不是消解意义,而是让生命有意义。
假如我们永生,拥有无限的时间,完成任何事情的时间都不再稀缺,因而也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马上做不可,我们只会在行动时无限延迟选择,反正所有的选择都有未来无限的时间在等待。
是死亡要求我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出关键选择,是这些选择让我们的存在有意义。

除了生死之外,还有事关是非对错的道德选择,在不同价值间取舍的价值选择。
时代的命运,他人的作恶,总是让一些善行结不出善果,到头来只得到一场空。
如果一件恶行,总会有人去完成,不会改变结果,若我拒绝执行,是否有意义?
如果我付出代价保护善人,对方还是死了,无人感激,无人知道,是否有意义?
默默坚持自己的原则,默默承受其痛苦的代价,不被所有人理解,是否有意义?
不惜为心中的理念而献出生命,或者主动放弃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是否有意义?

还有更多类似的问题,如果我们只关注最终的结果,那么这一切最终都没有意义。
但如果选择本身就蕴含着意义,那么即使最终没有看到期望的结果发生,我们也已经通过选择,回答“我们应如何面对自己的命运”这个问题,开始构建自己人生的意义。

弗兰克尔认为,要追寻人生意义,需要满足三个条件:

首先,要有精神层面的意志自由,这是基础的能力。

哲学上的宿命论者认为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了安排,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因而也就无所谓意义。政治上的现代犬儒接受了不需要自由意志的定位,视之为洪水猛兽,因而主动拒绝了归属于自己的意义。心理治疗有一个危险倾向,将人看成只是生物学的、心理学的及社会学的状态,或只是遗传与环境的产物。用这样否认人的自由的观点来看,人就不成其为人,而成为机器人了。
然而持有这些观点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绝对不会真的实践放弃意志自由的行为模式,完全活得像行尸走肉,他们只是太会审时度势,精心挑选在何时何地放弃运用自由意志。这也是一种自由意志能力的体现。

弗兰克尔也谈到了基于统计数据或其他条件的科学预测手段越来越强大,导致一种泛决定论的危险想法,忽略了人面对任何情境时有采取立场的能力,对此,他认为:

人并非完全被制约及被决定的,而是他自己要决定向情境屈服还是与之对抗。换言之,人最后是自我决定的。人不仅仅是活着而已,他总是要决定他的存在到底应成为什么,下一刻他到底要变成什么。
每一个人在任何时刻都有改变的自由,因此只有在有关整个群体的统计学研究之庞大架构中,我们才能预测一个人的将来,至于个体的人格,仍然是不可预测的。任何预测的基础,皆是用生物学、心理学或社会学的条件来表示。然而人存在的主要特征之一,却在于他具有超越上述条件的能力。而且,人终究要以同样方式来超越他自己。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可以自我超越。

其次要有主动追寻意义的意志,这是行动的动力。

对具体生命问题的作答不在于言语和思考,而在于行动,在于活着,在于存在。
尽管人有自由意志,但自由伴随着责任,太多人为了逃避责任而逃避自由,从不会扪心自问,思考当下的生活是否值得一过,唯一的目的就是遵从生存的本能而活着。生活艰难,就一生在苦难的夹缝中挣扎,只求不死;衣食无忧,也只满足于日复一日的感官享受、本能快乐,别无所求。将人生的主体替换为牛马、猫狗、随波逐流的死鱼,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些人因为种种因缘际会,开始有了人生几何的疑问,去日苦多的心酸,天地悠悠的茫然,逝者如斯的感慨,或者忽然像弗兰克尔一样被命运彻底毁掉了生活,并面临生死考验,意识到回答人生意义的大问题是生而为人不应该回避的责任,才会激发起追问的动力,从而有了用实际行动来回答生命意义的问题,为自己的人生担负起责任。

最后是认识到生命的意义因人而异。

生命的意义不是一个抽象的、统一的、万能的标准答案。每个人的际遇不同,他所找到的意义也各不相同。
我们不能期待其他人说,生命的意义是环游世界,是飞上太空,是救死扶伤,是妙笔生花,是成为影响历史进程的政治人物,于是就去成为这样的人物。这是别人定义的意义,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太多人忙碌一辈子,收获的只有别人想要的人生——也许其中有极少数幸运儿在浑浑噩噩中行走一生,最终发现他的人生恰恰是自己想要活成的样子,但绝大多数人只能在临死前回顾过去时,后悔没有为自己而活。
有关个人生命的问题只能由个人作答,因为对自我生命负责的人是我们自己。

弗兰克尔认为,赋予意义的途径主要有三个,对应三种价值:

首先是主动行动,对应创造的价值。

大多数人不需要成为名留青史的人物,忙碌而积极的生活也是意义充实的一生。
除了社会主流标准中耀眼夺目的成就外,各种满足自我心灵或给他人带来幸福的创造性工作,就是意义的来源。

其次是被动的经历、体验和爱,对应体验的价值。

人们可以在悠闲而退隐的生活中,体验自然和他人的艺术之美。
或者通过爱人、家人、朋友之爱体验到人生的真谛。

每个人类个体的独特性和个性构成了这个人的价值,而这一价值的成立建立在他的独特性对社会的价值的基础上。提到这一点时,我们都首先想到了要服务社会。不过一个人体现其独特性和个性还有另一种方式。在这种方式下,个体的价值得以实现,并且个人具体的人生意义也得以实现。这种方式就是爱,更具体地说,被爱。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一种被动的途径。人在被爱时无须努力,无须做任何事,另一个人在生活和工作中付出的努力似乎是从天而降一般,降临到被爱的人身上。通过被爱,一个人轻易地得到了他原本需要奋斗、需要通过自己的表现才能得到的东西,他不需要刻意获得爱——的确,一个人无法获得爱,爱不是一种报酬,而是一种祝福。而通过爱,一个人也得到了他必须通过奋斗、行动才能得到的东西,即实现自身的独特性和个性。因为爱的本质就是让我们看到所爱之人的独特性和个性。

第三是面对命运苦难的态度,对应态度的价值。

有的人在长时间的快乐之后,会突然陷入空虚的状态,瞬间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过去的时光只是虚度。有的人会用更加刺激的快乐来掩盖和逃避这种无意义的空虚感,而有的人开始明白快乐不能赋予意义,认识到命运带来的痛苦不可避免,迎接挑战才有意义。

弗兰克尔说他在集中营里最深刻的一次体验是:

抵达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我暗藏在衣袋中的第一本书原稿,是不可能不被搜走的,因此我必须经历及克服丧失我灵魂之子的悲痛。当时,似乎已没有什么东西能使我继续活下去了,我既失去了身体的儿子,又失去了灵魂的产儿。我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疑问:我是否在这样的情势之中,生命是终极的虚无而无任何意义?

在这种危机时候,我内心的问题与大多数难友不同。他们的疑问是:“我们能在集中营内活下去吗?如果不能,所有的痛苦便没有意义。”但困扰我的疑惑却是:“所有生命中的痛苦,我们四周的死亡,有意义吗?如果没有,那么人的生命终究毫无意义。如果生命的意义只依赖一些偶发事件——可以脱逃或不能脱逃的偶发事件——那么人生终究不值得一活。”

他列举了好几个例子,在集中营中病入膏肓的女子,罹患重症、自知死期将至的年轻病人,常年受到精神病幻觉折磨的妇人,曾经几年时间无法行动和言语的患者,等等,也依然坚持积极面对生活的态度。这是一种不同于外在成功的内在成功。
外在的成功需要他人认可,对我们自己而言,它不会比我们自己的生命更长久。哪怕是流芳百世的成功,也会随着人类的灭亡而化为虚无。何况,大多数人一生平凡,通常我们无力改变外部世界强加的命运,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人的存在都有限、渺小、虚弱——可曾记得卡尔·萨根所说的暗淡蓝点?连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的地球,在整个浩瀚的宇宙中都不算什么,何况是“刚刚才出现不久”的人类。

在这个小点上,每一个你爱的人,每一个你认识的人,每一个你听说过的人,每一个人,无论是谁,都在此度过一生。我们所有的快乐和挣扎,数以千万自傲的宗教信仰、思想体系观念意识,以及经济学原理教义,每一个猎人或征服者,每一位勇士或懦夫,每一个文明的缔造者或摧毁者,每一位君王或农夫,每一对陷入爱河的年轻伴侣,每一位为人父母者,所有充满希望的小孩、发明家或探险者,每一位灵魂导师,每一个腐败的政客,每一个所谓的超级巨星,每一个所谓的至高领袖,每一位我们人类史上的圣人或罪人……我们的一切一切,全部都存在于这样一粒悬浮在一束阳光中的尘埃上。

地球,只是浩瀚宇宙竞技场上一个小小的舞台。想想那些帝王将相扬起的腥风血雨,只为在荣耀和胜利中,短暂享受主宰著一个小点上一小部分的滋味。想想有些永无止境的残暴,竟然就发生在这个小点上某个角落里的一群人、与几乎分不出任何区别的同样这一个小点上的另一个角落的另一群人之间。他们之间的误解能有多频繁,他们之间想灭掉对方的愿望能有多迫切,他们之间互相的仇恨能有多炽烈。

我们的装腔作势与妄自尊大,我们以为自己在宇宙中享有特权的幻想,都被这颗发着微弱蓝光的小点所挑战。我们的这颗星球,是一粒孤孤单单的微尘,被包裹在宇宙浩瀚的黑暗中。在我们有限的认知里,在这一片浩瀚之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救助会从别处而来帮助我们救赎自己。

而内在实现的生命意义,是我们自己对自己存在意义的赋予和肯定。
不管从外界看来,我们多么渺小、短暂,正如我们看待其他生命,不管与我们差异有多大,是蜉蝣还是巨兽,其自强不息都令人尊重,我们也当如此。

而且这种内在实现一旦达成就是永恒,即便到生命快结束时才能达成,也依然不会减损生命的意义,反而会让生命的结尾圆满。如果承认疾病和死亡是生命整体意义的一部分,即使死,我们也可以死得其所。
也因此,那些身患不治之症的人(包括无法治愈的精神障碍),任何人都无权判断其生命毫无价值,否定他们活下去的权利。

康德说,理性的人应该被视为目的本身,而不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我们是人这一事实本身就具有价值。也是类似的道理。
如果一个人以自己为目的,这意味着他们的内在价值不依赖于任何其他东西——它不依赖于这个人是否在享受他们的生活,或者是否让其他人的生活变得更好。我们存在,所以我们有价值。

最后,有关生命意义的问题,我们的回答可以是:

我们的一生与整个世界关联,会有各种无法避免、身不由己的际遇,当我们无法改变外部带来的命运时,生命的意义很当程度上就取决于我们应对的思维方式:认为最后一切都会失去意义,或者,一切都意义无穷。
因为人自身渺小而认知有限,宇宙宏大而时间无穷,整个世界的终极意义超越了人类的认知,我们无法理解,或者说,我们像蛰伏在黑暗角落力的老鼠,尽力一瞥仍然短浅卑微。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意义的思考和对人生的选择实在是缺失了太多理由和根据,所谓完全基于理性和逻辑做出决定,从根本上来说是可笑和狂妄的,但仍能够凭着信念向虚空迈出脚步,去尝试寻找坚固的落脚点,不至于因为怀疑主义而裹足不前,逃避存在,“我们盘旋在虚无主义深渊的上空,但同时又站在终极意义的地平线上,只能从自身存在的角度出发,这是追寻意义的唯一决定途径”。
如果一个人决定相信终极意义,相信超越存在本身的意义,那么这一信念和其他所有信念一样,都会产生创造性的影响。因为信念不只是某个人自己所坚信的真理,信念还会让被相信的东西成为现实!从相信生命存在意义的那一刻开始反抗虚无主义,推动我们去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