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剑气 , 百无禁忌

琐碎的威力

#官僚 , #流程 , #琐碎 , #第一圈 , #索尔仁尼琴

提到索尔仁尼琴,必然会提及他的代表作《古拉格群岛》,但这次我要谈的是他的另一部作品《第一圈》中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几段。

一个外交部的小官员因为提醒他人警惕迫害,不想电话被窃听,结果自己反倒被投入了监狱。一开始并不缺少勇气的他在被捕后的一系列琐碎无聊、孤立隔离和有意折磨的“流程”中,在不断的强迫、训斥和命令中,感到自尊受到了打击,渐渐被磨去了反抗的意志,变得脆弱和绝望。

书中是这样写的:

被捕前,他曾想像过被捕的情景:他要做好准备:为捍卫宝贵的生命和信念,为捍卫高尚的人格,要进行智力的搏斗。他绝没有想到,现实却是这样简单、这样单调,这样不可抗拒。对付他的人都是些智力低下,级别低下的狗杂种。他们对他的个性,对他所干过的事,都漠不关心;但对一些想不到,也不屑于想到的小事却备加关注,警惕非常。而这,恰恰在他的智力之外,无从准备。因此,他实在没有机会进行反抗。即令他能反抗,又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好处?在这种情况下,他愿意找到要求自己让步的借口,因为与以后要进行的战斗相比,这些让步是微不足道的——然而,从整体看,这些琐碎过程中的细微末节,却非常有效的摧毁着囚犯们的意志。

他还记得他曾有过的推论:逆来顺受就是死。要针锋相对,要反抗,要争辩,要坚持见检察长的要求。可是,当他的理智还在坚守这些信念时,意志却正在减弱,像一个快冻死在雪地里的人一样,不由自主的被一种愉快的麻木感所逐渐裹紧。

他遇到的事,一次比一次荒唐,他觉得那是故意侮辱人。他没有看出来,这些过程是经过深思熟虑,合乎逻辑的:逮捕他的行动人员初步搜身;验明身份;监狱当局签字接收犯人(不与犯人见面,在办公室进行);入狱彻底搜身;接着是卫生预防,体征记录及医疗检查。正是这一切琐碎的过程,把他摇晕,丧失了正常的理智和反抗的意志。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睡觉。

对于这一切,人的本能反应应该是表示抗议。然而,英诺肯基现在已经习惯于服从,对这一套不可理解的虐待以及笼罩着卢比扬卡的一片寂静,他没有做出一点抗议的姿态。他的举动完全与监狱制度的要求相一致了。
尽管英诺肯基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但他已经完全处在这种最大的威慑力量的影响之下——囚犯本能的顺从——不敢做出任何鲁莽的事。
人具有这样的性质:只要他活着,那么从他身上总是可以索取点什么,这对凡人来说是不幸的,但对当局来说却是可喜的。即使是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人,不能自由走动,看不到蓝色的天空,与他的家人和财产永远隔离,他也可以拥有一间潮湿的单独监禁的牢房。只是,等待他们的有剥夺热食,遭到毒打这样一些微妙的惩罚。这与最初从自由和优裕的顶峰猛烈摔下来的惩罚一样,囚犯往往具有同样强烈的敏感。所以,为了避免这些最后的惩罚,每个囚犯总是顺从的执行卑鄙的监狱政体那些可恨的要求。而这样做,也就逐渐的毁掉他们内心中的人性。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多少年以来各种本来应该是服务性质的各种机构的办事风格:手续繁多,流程复杂,经手部门众多又酷爱踢皮球,工作人员冷漠、傲慢,好像都在等着你去求他盖章签字,绝不在下班时间服务非要你请假不可,特别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吹毛求疵,有一点点问题就让人徒劳无功的来回奔波,而偏偏办理那些最重要的证件和手续都绕不过这些官僚机构。

所以我时常也会这么想,让我们在摸不清看不透的繁琐流程中陷入沮丧和绝望,在细微末节上的折腾耗费了全部活力,可能正符合官僚,或者手握权力者的意愿,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非常有效的打击人的尊严感,磨得人连开骂都没有力气(甚至找不到抱怨对象——你面对的永远是最低级的办事人员,对他们有什么好骂的呢?),并且可以产生一种无力感和疲惫感——正是这种无力感和疲惫感,让人们最终只想要少一点更多的折磨,安安心心快点走完流程,于是可以变得非常顺从和配合,若是能再顺畅一点,或有额外的恩赐,就是千恩万谢也可以。

很多时候,本来打算毫不退缩的人最终却屈服于对方,变得逆来顺受,最初的原因可能正是在琐碎的细节上开始让步,他以为小小的让步可以换来最终的胜利,结果却由此一步步的滑向了顺从的结局。
结合强制权力则可以轻松的设置这种陷阱,因为与琐碎作战总是比一上来就直接对抗权力的代价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