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型艺术的各等不同的价值,每一级都相当于人体特征的价值。别的方面都相等的话,一幅画或一个雕像的精彩的程度,取决于它所表现的特征的重要的程度。因为这缘故,列入最低一级的是在人身上不表现人而表现衣着,尤其表现时行衣着的素描,水彩画,粉笔画,小型雕像。画报上全是这一类东西,几乎等于时装的样本,衣服画得极其夸张…艺术家并不考虑到人体的变形;他只喜欢时行的漂亮,衣料的光彩,手套合乎款式,发髻梳得精致。在运用文字的新闻记者之外,他是用画笔的记者;可能他很有能力很有才气,但他只迎合一时的风尚;不出二十年,他的衣着过时了。…
另外一批画家虽则比这一批高明,但在艺术上仍然是低级的;或者说得更正确一些,他们的才具不在他们的艺术方面;他们是走错了路的观察家,宜于写小说或研究人情风俗,应当做作家而偏偏做了画家。他们注意技艺,职业,教育的特点,注意德行或恶习,情欲或习惯的印记。…不少英国画家的天赋都画意极少而文学意味极重。他们在肉身上只看见人的精神;色彩,素描,人体的真实性与美丽,在他们的作品中都居于次要地位。他们用形体,姿态,颜色所表现的,或是一个时髦妇女的轻佻,或是一个正派的老年监督的痛苦,或是一个赌徒的堕落,一大堆现实生活中的活剧或喜剧,全都含有教训或者很有风趣,几乎每件作品都有劝善惩恶的作用。严格说来,他们只描写心灵,精神,情绪;他们太着重这一方面,人物不是过火,便是僵硬;作品往往流于漫画,成为插图,用在彭斯,菲尔丁,狄更斯一派的牧歌或人情小说上再好也没有。他们处理历史题材也着重同样的因素;他们不用画家的观点而用历史家的观点,指出一个人物一个时代的道德意识…。用考古的和心理学的材料组成的作品只诉之于考古学家和心理学家,至少是诉之于好奇的人和哲学家。充其量只起着讽刺诗与戏剧的作用;观众看了想笑或者想哭,像看戏看到第五幕。但这显然是一个越出正规的画种,绘画侵入了文学的范围,或者更正确的说,文学侵入了绘画。…一件造型艺术的作品,它的美首先在于造型的美;任何一种艺术,一朝放弃它所特有的引人入胜的方法而借用别的艺术的方法,必然降低自己的价值。
佛罗棱萨是意大利艺术与高峰艺术的中心。所有这些宗师的主要观念是对于人体的观念,活生生的,健全的,刚强的,活跃的,能做各种运动的象动物一般的人体。彻里尼说过:“绘画艺术的要点在于好好的画一个裸体的男人与女人。”他又非常热烈的提到“头上那些美妙的骨头;胳膊一用劲就会有些精彩表现的肩胛骨;还有那五根内肋骨,在上半身前后俯仰之间会在肚脐四周形成一些奇妙的窝和凸出的肌肉。”他说:“你一定要画两腰之间那根长得非常好看的骨头,叫做尾椎骨或荐骨”凡罗契奥的一个学生,那尼·葛罗梭,在医院中临死的时候,人家拿给他一个普通的十字架,他不接受,他要求陶那丹罗雕的一个,说道:“否则我死了也不甘心,因为看到本行的坏作品,太不愉快了。”路加·西约累利极喜欢的一个儿子死了,他叫人脱掉尸首的衣衫,亲自仔仔细细画他的肌肉;他认为肌肉是人的要素,所以要把儿子的肌肉留在记忆中。--到这个时候,艺术只消再往前一步,肉体生活就表现完全了:就是对于骨骼外面的一层,对于皮肤的柔软和色调,对于肉的娇嫩而多变化的活力。需要再强调一下:高雷琪奥和威尼斯派便走了这最后一部,而艺术也就停止发展。从此花已经开足;人体的感觉表现尽了。--它慢慢的衰退,在于勒·罗曼,罗梭,帕利玛蒂斯笔下丧失了一部分真诚与严肃,随后又蜕化为学派的习气,学院的传统,画室的诀窍。从那时起,虽然有卡拉希三兄弟的苦心孤诣和勤奋的努力,艺术还是退化了,画意日益减少,文学意味日益浓厚。三个卡拉希,他们的学生或承继者,陶米尼甘,琪特,葛尔钦,巴洛希,只追求激动人心的效果,画出鲜血淋漓的殉道者,多情的场面,感伤的情调。气魄伟大的风格只剩下一些残迹,其中还掺杂有头粉脸的情人和热心宗教的甜俗可厌的气息。运动家式的身体和紧张的肌肉上面配着妩媚的脸和恬静的笑容。出神的圣母,美丽的黑罗提埃特,迷人的玛特兰纳,流露出交际场中的表情和媚态,迎合当时的潮流。消沉的绘画企图表达以后由新兴的歌剧表现的境界。阿尔巴纳是闺房画家;多尔契与萨索番拉托感情细致,已经与现代人相通。在比哀德罗·特·高托那和路加·乔达诺手中,基督教传说和异教传说的大场面变成了客厅里可爱的假面舞会;艺术家不过是一个有才华的,有趣的,时髦的即兴画家。正当大家不再重视肉体的力而转到感情方面去的时候,正当音乐兴起的时候,绘画结束了。
越是伟大的艺术家,越是把他本民族的气质表现的深刻;像诗人一样,他不知不觉地给历史提供内容最丰富的材料;他提炼出肉体生活的要素,加以扩大,正如诗人钩勒出精神生活的要素,加以扩大;历史在图画中辨别出一个民族的肉体的结构与本能,正如在文学中辨别出一种文化的结构与精神倾向。
因此特征的价值与艺术品的价值完全一致,艺术品表现了特征,就具备特征在现实事物中的价值。特征本身价值的大小决定作品价值的大小。特征经过作家或艺术家的头脑,从现实世界过渡到理想世界,本身毫无损失,特征在理想世界中和在现实世界中一样,仍然是一些或大或小的力量,对于攻击的抵抗或强或弱,能产生深度广度不一的效果。就因为此,艺术品的等级反映特征的等级。在自然界的顶峰是控制别的力量的最强大的力量;在艺术的顶峰是超过别的作品的杰作;两个顶峰高低相同,最高的艺术品所表现的便是自然界中最强大的力量。
现在我们来考察人的肉体以及表现肉体的艺术,研究一下哪些是有益肉体的特征。--一切特征中最有益的,没有问题是毫无缺陷的健康,最好是生气蓬勃的健康。病病歪歪,瘦小憔悴,没有气力的身体,当然比较衰弱。所谓活剥鲜跳的人是指具备全部机能的全部器官;任何局部的停顿都是向全部停顿走近一步;疾病是毁灭的开始,趋向死亡的先兆。--根据同样的理由,体格的完整应当归入有益的特征之列;我们对于完美的人体的观念,大可以从这一点上引伸出去。在这个原则之下,不但要排斥大的残废,脊骨与四肢的弯曲,病理博物馆中所能陈列的一切丑态,便是技艺,职业,社会生活在人身的比例与外表上促成的轻微的变形,也与完美的人体不相容。铁匠手臂太粗;石匠伛背;钢琴家的手过分伸长,全是隆起的筋与血管,手指扁平;律师,医生,坐办公室的或做买卖的人,疲软的肌肉与拉长的脸到处留着专用脑力和室内生活的痕迹。衣着,尤其近代的衣着,也与身体不利;只有古代的宽松,飘荡,容易脱下而且常常脱下的衣服,便鞋,军人的大褂,妇女的长背心,才不妨碍身体。我们的鞋子把脚趾挤在一起,两边凹进;妇女的胸褡和裙子把腰身束得那么细小。你们看夏天的浴场上有多少奇形怪状的身体,皮肤的色调不是生硬便是苍白;皮肤久已不接触阳光,组织不紧密了,吹到一点儿风就打寒噤,毛发直竖,过不了露天生活,没法与周围的东西调和;…我们把这个原则一直引伸出去,直要把文明在人身上造成的一切变态去掉以后,才能发见真正完美的人体。
再看肉体的动作。一切肉体活动的能力,我们都认为是有益的特征;体力必须能尽情发挥,做各种练习,在各个方面应用;骨骼必须具备适当的结构,四肢要有适当的比例,胸部要有适当的宽度,关节要相当柔软,肌肉要相当坚韧,才宜于奔驰,跳跃,负重,攻击,搏斗,不怕用劲,不怕疲劳。我们要训练肉体具备这些完美的特性,不让一种性能占先而妨碍另一种;要所有的性能都达到最高度,同时保持平衡与和谐:不能使这个力量的强大促成那个力量的衰弱,不能使身体为了求发展而反萎缩。--不但如此,在运动家的才能与体育锻炼之外,我们还加上心灵,就是意志,聪明与感情。精神的生命力是肉体生命的终极,肉身开的花:缺少精神,肉体就残缺不全,像流产的植物一样无法开花结果;一个无论如何完美的身体,必须有完美的灵魂才算完备。我们要在身体各部的和谐中间,姿态中间,头的形状与面部的表情中间,表现这灵魂,要使人感觉到心灵的自由与健全,或者卓越与伟大。看的人可以体会到身体所具备的智力,精力和高尚的品质,但不过是体会到而已。我们揭露这些特性,但并不加以凸出的表现,否则会损害我们所要表现的完美的肉体。--因为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在人身上处于对立的地位:精神生活一达到相当的高度会轻视肉体生活,或者是肉体为附庸;人认为心灵受着肉体之累,所以他的机器变为附属品;他为了要更自由自在的思想而牺牲肉体,把肉体关在书房里,让他伛腰曲背,一天一天的软弱;他甚至以肉体为羞,过分夸张的羞耻心使他把肉体几乎全部掩盖;他不认识肉体了,只看见思想的或表情的器官,包裹脑子的脑壳和传达感情的相貌;其余只是用衣服遮盖的赘疣。高度的文化,完全的发展,殚精竭虑的精神活动,不能同一个擅长运动的,裸露的,受过完全的体育锻炼的身体合在一起。深思的额角,细腻的五官,复杂的面相,同角斗家和竞走家的四肢发生抵触。--因为这缘故,我们要设想完美的人体,就得以过渡时代过渡局面中的人为范本;在那个时代那个局面之下,心灵还不曾把肉体放到第二位,思想只是一种机能而非专制的主宰,精神还没有发展到反常与畸形的田地,人的行动的各个部分还保持平衡,生命还在过去的干涸与未来的泛滥之间奔流,气势壮阔而很有节制,像一条美丽的河。
按照这个人体价值的等级,我们可以列出表现人体的艺术品的等级。一切条件都相等的话,作品的精彩的程度取决于有益人体的特征表现的完美的程度。
在最低的一级上是有心取消那些特征的作品。这种艺术从古代异教精神衰落的时候出现,延续到文艺复兴为止。……
…总之,不管现实如何难堪,伦勃朗以大胆的和痛苦的心情把现实全部抓在手里。这样一种绘画成功的时候就越出绘画的范围;…绘画变为一首诗。艺术家所表现的是一种宗教情绪,一些哲理的参悟,一种人生观;他把造型艺术固有的对象,人体,牺牲了;他把人体隶属于一个观念或者隶属于艺术的别的因素。…单从人体是造型艺术的真正对象着眼,就得承认雕塑上或绘画上的人物只要缺少力,缺少健康,缺少完美的人体的其他因素,就应该列入艺术的最低一级。
在伦勃朗周围是一般才具较差的画家,所谓法兰德斯小名家…他们的人物普遍都是布尔乔亚或平民…他们的作品有别的长处:一点是我们上面考察过的,就是表现重要的特征,表现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要素;另外一点是我们以后要考察的,就是色彩的和谐与布局的巧妙。另一方面,他们的人物本身叫人看了愉快,不像上一时期的人物精神紧张,带着病态,痛苦,消沉…
比这个更高一级的是气概不凡的形象,精力与体格完全发展的人。…肉体终究摆脱了一切社会生活的约束,发育从来不曾受到阻挠;不是全部裸露就是略加掩蔽,即使穿衣也是奇装艳服,对于四肢不是一种妨碍而是一种装饰。我们从未见过这样放纵的姿势,火暴的举动,强壮宽厚的肌肉。在卢本斯笔下,殉道者是雄赳赳的巨人和勇猛的角斗家。圣女的胸部像田野女神,腰身像酒神的女祭司。健康与快乐的热流在营养过度的身上奔腾,像泛滥的树液一般倾泻出来,成为鲜艳的皮色,放肆的举止,放浪形骸的快乐,狂热的兴致;在血管中像潮水般流动的鲜血,把生气激发得如此旺盛如此活跃,相形之下,一切别的人体都黯然失色,好像受着拘束。这是一个理想的世界,我们看了会受到鼓动,超临在现实世界之上。--但那个理想世界并非最高的世界。其中还是肉欲占着优势,人还只顾到满足肚子,满足感官的庸俗生活。贪心使眼中火气十足;厚嘴唇上挂着肉感的笑意,肥胖的身体只往色欲方面发展,不配作各种英武的活动,只能有动物般的冲动和馋痨的满足;过分充血与过分疲软的肉,漫无限制的长成不规则的形状;体格雄伟,但装配的手法很粗糙。他眼界不广,心情爆烈,有时玩世不恭,含讥带讽;他缺少高级的精神生活,谈不上庄严高雅。这里的赫剌克勒斯不是英雄而是打手。他们长着牛一样的肌肉,精神也和牛差不多了。卢本斯所设想的人犹如一头精壮的野兽,本能使他只会吃得肥头胖耳或者在战斗中怒号。
我们所寻求的最高的典型,是一种既有完美的肉体,又有高尚的精神的人。…我们到意大利的水乡威尼斯去漫游,就能看到在绘画上近于完美的典型。虽是大块文章的肉,却限制在一个更有节度的形式之内;尽管是尽情流露的欢乐,但属于更细气的一种;酣畅与坦率的肉欲同时也是精炼的,不是赤裸裸的;相貌威武,精神活动只限于现世;可是额角很聪明,神色庄严,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气质高雅,胸襟宽广。--然后我们到佛罗棱萨去欣赏培养雷奥纳多和训练拉斐尔的学派,它经过琪倍尔蒂,陶那丹罗,安特莱·但尔·沙多,弗拉·巴多洛美奥,弥盖朗琪罗之手,发见了近代艺术最完美的典型。…那些作品上的肉体才是我们应当有的肉体;和这个种族相比,其余的种族不是软弱,便是萎靡,或者粗俗,或者发展不平衡。他们的人物非但康强壮健,经得起人生的打击;非但社会的成规和周围的冲突无法束缚他们,玷污他们;非但结构的节奏和姿势的自由表现出一切行为与动作的能力;而且他们的头,脸,整个形体,不是表达意志的坚强卓越,像弥盖朗琪罗的作品,便是表达心灵的柔和与永恒的和平,像拉斐尔的作品;或者表达智慧的超越与精微玄妙,像雷奥纳多的作品。可是无论在哪一个画家笔下,细腻的表情并不和裸露的肉体或完美的四肢对立,思想与器官也不占据太重要的地位而妨碍各种力量的高度协作,使人脱离理想的天地。他们的人物尽可以发怒,斗争,像弥盖朗琪罗的英雄;尽可以幻想,微笑,像芬奇的妇女;尽可以悠闲自在,心满意足的活着,像拉斐尔的圣母;重要的决非他们一时的行动,而是他们整个的结构。头只是一个部分而已;胸部,手臂,接榫,比例,整个形体都在说话,都使我们看到一个与我们种族不同的人;我们之于他们,好比猴子或巴波斯人之于我们。我们说不出他们在历史上究竟属于哪一个阶段;直要追溯到遥远而渺茫的传说,才能找到他们的天地。只有远古的诗歌或神明的家谱,才配作他们的乡土。面对拉斐尔的《女先知》和《三大德行》,弥盖朗琪罗的亚当与夏娃,我们不禁想到原始时代的英勇或恬静的人物,想到那些处女,大地与江河的女儿,睁大着眼睛第一次看到蔚蓝的天色,也想到裸体的战士下山来征服狮子。--见到这样的场面,我们以为人类的事业已经登峰造极了。然而佛罗棱萨不过是第二个美的乡土;雅典是第一个。从古代残迹中留下来的几个雕像,《弥罗岛上的维纳斯》,巴德农神庙上的石像,罗多维奇别墅中的于农的头,给你们看到一个更高级更纯粹的种族。比较之下,你们会觉得拉斐尔人物的柔和往往近于甜俗;体格有时显得笨重;弥盖朗琪罗的人物的隆起的肌肉和剑拔弩张的力量,把内心的悲剧表现太明显。肉眼所能见到的真正的神明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一种更纯净的空气之中诞生的。一种更天然更朴素的文化,一个更平衡更细腻的种族,一种与人性更适合的宗教,一种更恰当的体育锻炼,曾经建立一个更高雅的典型,在清明恬静中更豪迈更庄严,动作更单纯更洒脱,各方面的完美显得更自然。这个典型曾经被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作为典范,所以我们在意大利欣赏的艺术,只是爱奥尼阿的月桂移植到另一个地方所长的芽,但长得不及原来的那么高那么挺拔。
特征不但需要具备最大的价值,还得在艺术品中尽可能的支配一切。唯有这样,特征才能完全放出光彩,轮廓完全凸出;也唯有这样,特征在艺术品中才比在实物中更显著。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作品的各个部分通力合作,表现特征。不能有一个原素不起作用,也不能用错力量,使一个原素转移人的注意力到旁的方面去。换句话说,一幅画,一个雕像,一首诗,一所建筑物,一曲交响乐,其中所有的效果都应当集中。集中的程度决定作品的地位;…
我们首先要辨别构成一个剧本,一篇史诗,一部小说的各种原素,表现活动的心灵的作品的原素。--第一是心灵,就是说具有显著的性格的人物;而性格之中又有好几个部分。一个儿童像荷马说的“从女人的双膝之间下地”的时候,就具备某一种和某一程度上的才能与本能,至少是有了萌芽。他像父亲,像母亲,像上代的家属总的说来是像他的种族;不但如此,从血统中遗传下来的特性在他身上有特殊的分量和比例,使他不同于本国的人,也不同于他的父母。这个天生的精神本质同身体的气质相连,两者合成一个最初的背景;教育,榜样,学习,童年与少年时代的一切事故一切行动,,不是与这个背景对抗,便是加以补充。倘若这许多不同的力量不是互相抵消,而是结合,集中,结果就在人身上印着深刻的痕迹,成为一些凸出的或强烈的性格。--在现实世界中往往缺少这一步集中的工作,在大艺术家的作品中却永远不会缺少;因此他们描写的性格虽则组成的原素与真实的性格相同,但比真实的性格更有力量。他们很早而且很细到的培养他们的人物;等到那个人物在我们的面前出现,我们只觉得他非如此不可。他有一个广大的骨架支持;有一种深刻的逻辑做他的结构。这种构造人物的天赋以莎士比亚为最高。仔细研究他的每个角色,你随时会发觉在一个字眼,一个手势,思想的一个触机,一个破绽,说话的一种方式之间,自有一种呼应,一个征兆,泄漏人物的全部内心,全部的过去与未来。这是人物的“底情”。一个人的体质,原有的才能与倾向或后天获得的才能与倾向,年代久远的或最近的思想与习惯的复杂的发展,人性中所有的树液,从最老的根须起到最后的嫩芽为止经过无穷变化的树液,都促成一个人的语言与行动,等于树液流到终点不能不向外喷射。必须有这许多力量,加上各种效果的集中,才能鼓动高利奥朗,麦克白,哈姆雷特,奥赛罗一类的人物,才能组织,培养,刺激主要的情欲,使人物紧张,活跃。--在莎士比亚旁边,我可以提出一个近代作家,差不多是当代的作家,巴尔扎克;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有操纵精神宝藏的人中间,他资本最雄厚。一个人的成长,精神地层的累积,父母的血统,最初的印象,谈话,读物,友谊,职业,住所等等的作用如何交错,如何混杂,无数的痕迹如何一天一天印在我们的精神上面,构成精神的实质与外形:没有人比巴尔扎克揭露得更清楚。但他是小说家与博物家,不像莎士比亚是戏剧家和诗人;所以他并不隐藏人物的“底情”而是尽量罗列。他的长篇累牍的描写与议论,叙述一所屋子,一张脸或一套衣服的细节,在作品开头讲到一个人的童年与教育,说明一种新发明和一种手续的技术问题,目的都在于揭露人物的内幕。但归根结蒂,他的技巧和莎士比亚的一样,在塑造人物,塑造于洛,葛朗台老头,腓利普·勃里杜,老处女,间谍,妓女,大企业家的时候,他的才能始终在于把构成人物的大量原素与大量精神影响集中在一个河床之内,一个斜坡之上,仿佛汇合大量的水扩大一条河流,使它往外奔泻。
文学作品的第二组原素是遭遇与事故。人物的性格决定以后,性格所受的摩擦必须能表现这个性格。--在这一点上,艺术又高于现实,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事情不是永远这样进行的。某个伟大而坚强的性格,由于没有机会或者没有刺激的因素,往往默默无闻,无所表现。--倘若克伦威尔不遇到英国革命,很可能在家庭里的地方上继续他四十岁以前的生活,做一个经营农庄的地主,市内的法官,严厉的清教徒,照管他的牲口,饲料,孩子,关切自己的信仰。法国革命倘若迟三年爆发,米拉菩只是一个贪欢纵欲,有失身份的贵族。另一方面,某个庸俗懦弱,经不起大风浪的性格,尽可应付普通的生活。假定路易十六是布尔乔亚出身,有一份小小的产业,或者当个职员,或者靠利息过活:他多半能受人尊重,安分守己的过一辈子;他会老老实实的尽他的日常责任,认真办公,对妻子和顺,对儿女慈爱,晚上教他们地理,星期日望过弥撒,拿铜匠的工具消遣一番。一个已经定型的人入世的时候,有如一条船从船坞中滑进大海;它需要一阵微风或大风,看他是小艇或大帆船而定:鼓动大帆船的巨风势必叫小艇覆没,推进小艇的微风只能使大帆船在港口里停着不动。因此艺术家必须使人物的遭遇与性格配合。--这是第二组原素与第一组原素的一致;不消说,一切大艺术家从来不忽视这一点。他们所谓线索或情节,正是指一连串的事故和某一类的遭遇,特意安排来暴露性格,搅动心灵,使原来为单调的习惯所掩盖的深藏的本能,素来不知道的机能,一齐浮到面上,以便像高乃依那样考验他们意志的力量和英雄精神的伟大,或者像莎士比亚那样揭露他们的贪欲,疯狂,暴怒,以及在我们心灵深处盲目蠢动,狂嗥怒吼,吞噬一切的妖魔。同一个人物可以受到各种不同的考验,许多考验可以安排得越来越严重;这是一切作家用来造成高潮的手法;他们在整个作品中运用,也在情节的每个片断中运用,最后把人物推到大功告成或者下堕深渊的路上。--可见集中的规律对于细节和对于总体同样适用作家为了求某种效果而汇合一个场面的各个部分,为了要故事收场而汇合所有的效果,为了表现心灵而构成整个的故事。总的性格与前前后后的遭遇汇合之下,表现出性格的真相和结局,达到最后的胜利或最后的毁灭。
剩下最后一个原素,就是风格。实在来说,这是唯一看得见的原素;其他两个元素只是内容;风格把内容包裹起来,只有风格浮在面上,--一部书不过是一连串的句子,或者作者说的,或者作者叫他的人物说的;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所能捕捉的只限于这些句子,凡是心领神会,在字里行间所能感受的更多的东西,也要靠这些句子作媒介。所以风格是第三个极重要的原素,风格的效果必须和其他要素的效果一致,才能给人一个强烈的总印象。--但句子可以有各种形式,因此可以有各种效果。…组成句子的单字也有特性;…总之,一句句子是许多力量汇合起来的一个总体,诉之于读者的逻辑的本能,音乐的感受,原有的记忆,幻想的活动;句子从神经,感官,习惯各方面激动整个的人。--所以风格必须与作品别的部分配合。…人物的性格固然要靠情节去诉之于读者的内心,但必须用语言诉之于读者的感官;三种力量集中以后,性格才能完全暴露。艺术家在作品中越是集中能产生效果的许多原素,他所要表白的特征就越占支配地位。所以全部技术可以用一句话包括,就是用集中的方法表白。
一切文学时期开始的阶段必有一个草创时期;那时技术薄弱,幼稚;效果的集中非常不够;原因是在于作家的无知。他不缺少灵感;相反,他有的是灵感,往往还是真诚的强烈的灵感。有才能的人多得很;伟大的形象在心灵深处隐隐约约的活动;但是不知道方法;大家不会写作,不会分配一个题材的各个部分,不会运用文学的手段。--这就是中世纪时初期法国文学的缺点。…它感觉到那些特征的美而没有能力表达。…他只会干巴巴的,赤裸裸的叙述;没有荷马与古希腊的壮阔与灿烂的形象;一韵到底的诗句好比把同一口钟敲到二三十下。他控制不了题材,不懂到删节,发展,配合,不会准备场面,加强效果。…英国最早的戏剧家马洛是个天才;他和莎士比亚一样感觉到情欲的疯狂,北方民族的忧郁和悲壮,当代历史的残酷;但他不会支配对白,变动事故,把情节分出细腻的层次,把各种性格加以对立;他用的方法只有连续不断的凶杀和直截了当的死亡;他的有力的但是粗糙的剧本如今只有一些好奇的人才知道。要他那种悲壮的人生观在大众面前清清楚楚的显露,必须在他之后出现一个更大的天才,具备充分的经验,把同样的精神重新酝酿一番;必须来一个莎士比亚,经过一再摸索,在前人的稿本中注入有变化的,丰满的,深刻的生命,而那是初期的艺术办不到的。
一切文学时期终了的阶段必有一个衰微的时期;艺术腐朽,枯萎,受着陈规惯例的束缚,毫无生气。这也是缺少效果的集中;但问题不在于作家的无知。相反,他的手段从来没有这样熟练,所有的方法都十全十美,精炼之极,甚至大众皆知,谁都能够运用。诗歌的语言已经发展完全:最平庸的作家也知道如何造句,如何换韵,如何处理一个结局。这时使艺术低落的乃是思想感情的薄弱。以前培养和支配大作品的伟大的观念淡薄了,消失了;作家只凭回忆和传统才保存那个观念,可是不再贯彻到底,而引进另外一种精神使观念变质;他加入性质不相称的东西,以为是改进。--欧里庇得斯时代的希腊戏剧,服尔德时代的法国戏剧,便是这个情形。…在欧里庇得斯和服尔德笔下,作品的各种原素不再向同一个效果集中。古代的衣饰妨碍现代的情感,现代的情感戳破古代的衣饰。人物介乎两个角色之间,没有确定的性格;服尔德的人物是受百科全书派启发的贵族;欧里庇得斯的人物是经过修辞学家琢磨的英雄。在此双重面目之下,他们的形象飘浮不定,没法叫人看见,或者应当说根本没有生存,至多每隔许多时候露一次面。读者对这种不能生存的文学不感兴趣,他要求作品像生物一样,所有的部分都是趋向同一效果的器官。
这样的作品出现在文学时期的中段:那是艺术开花的时节;在此之前,艺术只有萌芽;在此之后,艺术凋谢了。但在中间一段,效果完全集中;人物,风格,情节,三者保持平衡,非常和谐。这个开花的季节,在希腊见之于索福克勒斯的时代,也许在埃斯库罗斯的时代更完美,如果我没有看错;那时的悲剧忠于传统,还是一种酒神颂歌,充满真正的宗教情绪,传说中的英雄与神明完全显出他们的庄严伟大;人的遭遇由主宰人生的宿命和保障社会生活的正义支配;用来表达的诗句像神示一般暗晦,像预言一般惊心动魄,像幻境一般奇妙。在拉辛的作品中,巧妙的雄辩,精纯高雅的台词,周密的布局,处理恰当的结尾,舞台上的体统,公侯贵族的礼貌,宫廷和客厅中的规矩和风雅,都相互配合,趋于一致。在莎士比亚的错综复杂的作品中也可发现同样的和谐;因为描写的是原封不动的完全的人,所以诗意浓郁的韵文,最通俗的散文,一切风格的对比,他不能不同时采用,以便轮流表达人性的崇高与下贱,女性的温柔体贴,性格刚强的人的强悍,民间风俗的粗野,上层阶级的繁文缛礼,琐琐碎碎的日常谈话,紧张偏激的情绪,俗事细故的不可逆料,情欲过度的必然的后果。方法无论如何不同,在大作家手下总是往同一个方向集中:拉封丹的寓言,鲍舒埃的悼词,服尔德的短篇小说,但丁的诗,拜伦的《唐·璜》,柏拉图的对话录,不论古代作家,近代作家,浪漫派,古典派,情形都一样。大师们的榜样并没提出固定的风格,形式,处理的方法,叫后人接受。倘若某人走某一条途径获得成功,另一个人可以从相反的途径获得成功;只有一点是必要的,就是整部作品必须走在一条路上;艺术家必须竭尽全力向一个目的前进。艺术和造化一样,用无论什么模子都能铸出东西来;可是要出品生存,在艺术中也像在自然界中一样,必须各个部分构成一个总体;其中最微末的原素的最微末的分子都要为整体服务。
我们在一幅画上首先注意到的是人体,在人体上我们已经分出两个主要部分:一个是由骨头与肌肉组成的总的骨骼,等于去皮的人体标本;一个是包裹骨骼的外层,就是有感觉有色泽的皮肤。你们马上会看出这两个原素必须保持和谐。高雷琪奥那种女性的白皙的皮肤,决不会在弥盖朗琪罗那种英雄式的肌肉上出现。--第三个原素,姿势与相貌,亦然如此;某些笑容只适合某些人体;卢本斯笔下营养过度的角斗家,一味炫耀的舒萨纳,多肉的玛特兰纳,永远不会有芬奇人物上的深思,微妙与深刻的表情。--这不过是最简单最浮表的协调,还有一些深刻得多而同样必要的协调。所有的肌肉,骨头,关节,人身上一切细节都有独特的效能,表现不同的特征。…身体上任何细小的部分都以形状,色彩,大小,软硬,帮助我们把人体分门别类。其中无数的原素,原素的作用都应当趋于一致;倘若艺术家不知道某一部分原素,就会减少他的力量;倘若把一个原素引上相反的方向,就多多少少损害别的原素的作用。
那时的艺术家对于活生生的肉体才看了第一眼,不认识肌肉,不知道肌肉富于表情;他们不敢了解,也不敢爱好美丽的肉体,免得沾染异教气息;因为神学与神秘主义的势力还非常强大。一个半世纪之内,绘画受着宗教传统与象征主义的束缚,没有用到绘画的主要原素。--然后开始第二个时期,研究过解剖学的金银工艺家兼作了画家,在画布上和壁上第一次写出结实的肉体和呵成一气的四肢。但别的技术还不在他们掌握中。他们不知道线与块的建筑学,不知道用美妙的曲线与比例把现实的肉体化为美丽的肉体。…画的是多棱角的人体,毫无风度,到处凸出一块块的肌肉,照雷奥纳多·达·芬奇的说法,“像一袋袋的核桃。”他们不知道动作与面容的变化;…冷冰冰的人物呆着不动,或者排成呆板的行列,好像要人吹上一口气才能生存,而始终没有人来吹那口气。他们不知道色彩的丰富与奥妙…直要安多奈罗·特·美西纳输入了油画,融化的色调才合成一片,发出光彩,人物才有鲜明的血色。直要雷奥纳多发现了日光的细腻的层次,才显出空间的深度,人体的浑圆,把轮廓包裹在柔和的光线之中。只有到十五世纪末叶,绘画艺术的一切原素才相继发现,才能在画家笔下集中力量,通同合作,表现画家心目中的特征。
另一方面,十六世纪后半期,正当绘画衰微的时候,产生过杰作的短时期的集中趋于涣散,无法恢复。以前的不能集中是由于艺术家不够熟练;此刻的不能集中是由于艺术家不够天真。卡拉希三兄弟徒然用尽苦功,耐性研究,徒然采取各派的特长;事实上正是这些不伦不类的效果的拼凑,降低作品的地位。他们的思想感情太薄弱,不能构成一个整体;他们东抄西袭,借用别人的长处,结果却毁了自己。他们受渊博之累,把不可能合在一处的效果汇合在一件作品之上。…同样的杂凑使法兰德斯绘画在发展的中途耽误良久,…直到民族精神出现一个新的高潮,盖住外来的影响,让种族的本能发挥力量,法兰德斯艺术才重新振作而达到它的目的。只有在那个时候,经过卢本斯和他同时的画家之手,独特的整体观念才重新出现;艺术的各种原素本来只凑合在一处互相抵触,这时才汇合起来互相补充,才有传世的作品代替流产的作品。
在调零时期与童年时期之间,大概必有一个繁荣时期。它往往出现在整个时期的中段,一个介乎幼稚无知与趣味恶俗之间的极短的时期;有时,以个人而论或者以一件孤独的作品而论,繁荣时期出现在越出常规的一个阶段上。但在无论何种情形之下,杰作总是一切效果集中的产物。意大利绘画史上有各式各种确实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个事实。大作家的全部技巧在于追求效果的统一;所谓天才无非是感受能力特别细腻,但显出这种细腻的,既在于作家所用的方法各各不同,也在于他们的意境首尾一贯。在芬奇的作品中,一方面是风流典雅的人物近于女性,带着不可捉摸的笑容,面部表情很深刻,心情幽怨而高傲,或是极其灵秀,姿态经过特别推敲,或是别具一格;一方面是婀娜柔软的轮廓,韵味深长而带有神秘气氛的明暗,越来越浓的阴影所构成的深度,人体的细腻的层次,远景飘渺的奇异的美:这两组成分完全统一。--至于威尼斯派,一方面是大量的光线,或是调和或是对立的色调,构成一种快乐健康的和谐,色彩的光泽富于肉感;一方面是华丽的装饰,豪华放纵的生活,刚强有力或高贵威严的面部表情,丰满的诱人的肉,一组组的人物动作都潇洒活泼,到处是快乐的气氛;这两个方面也是统一的。--在拉斐尔的壁画上,色彩的素净正好配合结实有力的人物,平稳的构图,单纯严肃的相貌,文雅的动作,恬静高雅的表情。一幅奥雷琪奥的画好比一所阿尔西纳的花园:各种光线的奇妙的配合,逶迤曲折的,或是断断续续的泼辣可喜的线条,丰腴柔软,晶莹洁白的女性的身体,形态出乎常规而富于刺激性的人物,表情与手势的活泼,温柔,放肆,都汇合起来构成一个极乐的梦境,好似一个会魔术的仙女和多情的女子为情人安排的。--总之,整个作品从一个主要的根上出发;这个根便是艺术家最初的和主要的感觉,它能产生无数的后果,长出复杂的分枝。在贝多·安琪利谷,主要感觉是超现实世界的幻影,对于天国所抱的神秘观念;在伦勃朗是快要熄灭的光线在潮湿的阴影中挣扎,是看了残酷的现实生活而感到的沉痛。不论卢本斯与拉斯达尔,波桑与勒舒欧,普吕东与特拉克洛阿,他们的线条的种类,典型的选择,各组人物的安排,表情,姿势,色彩,都由这个主要观念决定,调度。影响所及,后果不可胜数,而且深不可测,艺术批评家花尽心血也不能全部抉发。天才的作品正如自然界的出品,便是最细小的部分也有生命;没有一种分析能把这个无所不在的生命全部揭露。但自然界的产物也好,天才的创作也好,我们观察的结果虽不能认识所有的细节,毕竟证实了各个主要部分的一致,相互依赖的关系,终极的方向与总体的和谐。
现在,…我们对整个艺术有一个总的看法了,懂得确定每件作品的等级的原则了。--根据以前的研究,我们肯定艺术品是由许多部分组成的总体,有时是整个而创造出来的,例如建筑与音乐,有时是按照实物复制出来的,例如文学,雕塑,绘画;我们也记得艺术的目的是要用这个总体表现某些主要特征。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作品中的特征越显著越占支配地位作品越精彩。我们用两个观点分析显著的特征:一个是看特征是否更重要,就是说是否更稳定更基本;一个是看特征是否有益,就是说对于具备这特征的个人或集团,是否有助于他们的生存和发展。这两个观点可以衡量特征的价值,也可以定出两个尺度衡量艺术品的价值。我们又注意到,这两个观点可以归结为一个,重要的或有益的特征不过是对同一力量的两种估计,一种着眼于它对别的东西的作用,一种着眼于它对自身的作用。由此推断,特征既有两种效能,就有两种价值。于是我们研究特征怎么能在艺术品比在现实世界中表现得更分明,我们发见艺术家运用作品所有的原素,把原素所有的效果集中的时候,特征的形象才格外显著。这样便建立起第三个尺度;而我们看到,作品所感染所表现的特征越居于普遍的,支配一切的地位,作品越美。所谓杰作,是最大的力量发挥最充分的作品。用画家的术语来说,凡是优秀作品所表现的特征,不但在现实世界中具有最高的价值,并且又从艺术中获得最大限度的更多的价值。我可以用比较通俗的说法说明这个意思。我们的老师希腊人教了我们许多东西,也教了我们艺术的理论。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前前后后经过多少变化,才逐渐在庙堂中塑成恬静的邱比特,弥罗岛上的维纳斯,打猎的狄阿娜,罗多维奇别墅中的于农,巴德农神庙中的地狱女神,以及所有那些完美的形象,便是零星残迹到今日也还足以指出我们的艺术的夸张与幼稚。他们精神上的三个阶段,正是使我们归纳出我们的学说的三个阶段。开始他们的神明不过是宇宙中一些基本的深藏的力:哺育万物的大地,躲在泥土之下的泰坦,涓涓无尽的江河,降雨的邱比特,代表太阳的赫剌克勒斯。过了一个时期,这些神明从自然界的暴力中挣扎出来,显出人性;于是战神巴拉斯,贞洁的女神阿提弥斯,解放之神阿波罗,降服妖魔的赫剌克勒斯,一切有益人类的威力都变成高尚完美的形象,在荷马的诗歌中高踞宝座。但他们还得经过几百年才降落到地面上。直要等到线条与比例被人类长久运用之下,显出它们的能力,能表现神明的观念的时候,人类的手才能使青铜与云石赋有不朽的形体。原始的意境先在庙堂的神秘气氛中酝酿,然后在诗人的梦想中变形,终于在雕塑家的手下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