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说,这一类的风俗,这一类的语言,对人的性格影响很大。--先是社会上没有法律没有警察,到处是杀人放火的暴行,残酷的报复,为了求自己生存而不能不教人害怕,时时刻刻需要行凶动武:在这种情形之下,人的性格锻炼得非常坚强,惯于当机立断,铤而走险;他一定要当场杀人或者派人下手。
其次,人老是在极大的危险中过生活,充满惊慌和激昂的情绪,来不及把自己微妙的心情细细辨别;他没有那种好奇而冷静的批评精神。在他心中泛滥的情绪是强烈的,简单的,受威胁的不限于他一部分的声望或一部分的财产,而是他整个的生命以及家属的生命。他可以从天上直掉到地下,像雷米罗,包琪奥,葛拉维那,奥利凡雷多那样,一觉醒来已经在刽子手的刀下或绳索之下。生活惊险,意志紧张。那时人的精神强得多,能够发挥全部作用。
我想把这些特征集中起来,让你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而非抽象的观念。历史上就有这样一个人,我们有他亲自写的回忆录,文笔非常朴素,所以特别发人深省;而且比一部论文更能表达当时人的感受,思想与生活方式,使你们觉得历历如在目前。暴烈的脾气,冒险的生活,自发而卓越的天才,方面很多而很危险的才干,凡是促成意大利文艺复兴,一面危害社会一面产生艺术的要素,可以说被贝凡纽多·彻里尼概括尽了。
在他身上,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强大的生命力,坚毅与勇敢的性格,敢做敢为的独创性,当机立断,孤注一掷的习惯,做事与受苦的极大的能耐;总之他的完整的气质有一股不可克服的力量。那竟是一头精壮的野兽,好勇斗狠,经得起打击,受过中世纪粗暴风俗的锻炼,不象我们因为承平日久,有警察保护而变得萎靡软弱。…
…一二十次性命出入的危险都被他逃过,也是奇迹。他走在街上,走在野外的大路上,手里老是拿着剑或者火绳枪,或者匕首,以便对付仇家,散兵,强盗,以及各种敌人。他保卫自己,但攻击的时候更多。这些险事中最惊人的一桩是逃出圣·安日古堡;那是他犯了一件命案关进去的。他用被单拧成索子,从极高的墙上挂下来,遇到一个巡兵,巡兵看了彻里尼的满面杀气心中害怕,假装没有发觉。彻里尼用一根梁木爬上第二道围墙,用剩下的索子吊出去。这一回索子太短,他掉在地上,跌断小腿;胡乱包扎了一下,留着血爬到城门口;城门还没有开,他用匕首在底下掘地洞过去;一群狗冲过来,他杀了一只,遇到一个挑夫,求他背到他的朋友,一个外邦的大使家里。教皇答应赦免,彻里尼以为太平无事了;不料忽然又被抓去,关进臭秽不堪的地牢,一天只有两小时照到日光。刽子手进来预备动手,看他可怜,放过他那一天。从此以后,人家不过关着他,不再要他性命。可是地牢里到处出水,睡的草垫烂了,腿上的伤始终不收口。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强壮的体格竟然撑持到底。他的身体和精神好像是云斑花岗石做的,而我们的身体只是石灰和石膏做的。
但他的禀赋之厚同他的体力一样可观。再没有比这些新生的健全的心灵更灵活更饱满的了。他在家庭里就看到榜样。他的父亲是建筑师,素描很好,热爱音乐,能拉三弦提琴,能唱歌;能制造出色的木风琴,键盘琴,三弦提琴,六弦琴,竖琴;擅长刻象牙,造机器的手段很巧妙,在爵府的乐队中吹木笛;懂得一些拉丁文,也能作诗。那个时代的人全是多才多艺的。雷奥纳多·达·芬奇,毕克·特·拉·米朗多拉,洛朗·特·梅提契,雷沃·巴斯蒂大·阿尔倍蒂和一般卓越的天才,固然不用说;便是大大小小的生意人,修士,工匠,单单由于兴趣与习惯而精通的某些专业和娱乐,也比得上现代修养最高,禀性最聪明的人的水平。彻里尼便是其中之一。他不由自主的成为吹笛子和小喇叭的能手,因为他最讨厌这些练习,只是为了顺从父亲而勉强学习的。除此以外,他很早就是出色的素描家,金银工艺家,金银缕刻家,珐琅工艺家,雕塑家和浇铸家。同时他是工程师,能做兵器,造机械,筑城墙;在枪炮的操纵,瞄准,上弹药方面,都胜过内行。波旁王室的将领围攻罗马,他用大炮轰击,给围城的军队受到很大损失。他射击火绳枪的本领也很高明,曾经打中法国的统帅。他自造武器,自制火药,在两百步以内能用枪弹打鸟。他最会创新,在一切艺术一切工艺中都发见一些特殊的方法,作为他的秘诀,“得到所有人的赞美”。那是大发明的时代;一切都出于自生自发,没有一样事情墨守成规,人的想象力那么丰富,任何东西一经他们的手不可能不面目一新。
…他谈恋爱的方式极其放肆,极其露骨,毫无温柔和幽密的气息,正像同时代威尼斯和佛罗棱萨画上的裸体。你们还是读他的原作罢,内容太赤裸裸了,不便公开叙述;但也不过是赤裸裸而已,并没有低级趣味或异想天开的猥亵;人只想笑个痛快玩个痛快,这是他天性的倾向,好比水顺着山坡流去一样;精神的健康,完整,年轻的感官和健康,动物似的充足的劲道,在作品与行动中发泄,也在肉欲中发泄。
这一类精神与肉体的结构,自会产生以上描写的那种活泼的幻想。这样的人看事物不象我们限于局部,借助于语言,而是包括全部,借助于形象。他的观念不象我们的观念经过支解,分类,固定为抽象的公式;而是整个儿涌现出来,色彩鲜明,生动活泼。我们是推理,他是观看。--所以他往往有幻觉。头脑那么充实,装满五光十色的形象,永远在沸腾,在兴风作浪。
他们有充分的准备能了解表现肉体的艺术,绘画与雕塑。一个佝偻的上半身,一条弯曲的大腿,一条举起的手臂,一根凸出的筋,人体的一切姿势一切形态,会引起他们心中早已存在的形象。他们能够对四肢感到兴趣,天生会鉴别,而且是出于不知不觉的。
另一方面,社会上没有法律没有警察,人人过着战斗生活,经常有性命出入的危险,心中全是猛烈与单纯的情绪,所以容易在姿势与形体方面欣赏猛烈与单纯的气息。爱好的基础是同情,要一件有表情的东西使我们喜欢,必须那个表情符合我们的心境。
最后,由于同样的理由,感觉特别强烈;因为一切性命攸关的危险形成一股可怕的压力,使感受的机能受着抑制。而一个人越痛苦,越害怕,越难受,遇到发泄感情的机会就越高兴。心灵越是被强烈的不安和阴沉的念头缠绕不休,看到优美高雅的东西越快活。平日为了集中精力或为了作假而越紧张,越克制自己,一朝能尽情流露或松懈的时候越会得享受。担过严重的心事,做过恶梦以后,看见床头挂着一幅恬静而鲜艳的圣母,碗橱上摆着一个年富力强的少年人的雕像,眼睛特别舒服。那时他不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和人谈天,没有随时变化的题材让他痛快发泄;他只能默默无声的同形象与色彩交谈。正因为日常过着严肃的生活,受着许多威胁,不容易流露真情,所以从艺术方面得来的印象更生动更细腻。
让我们把这些特殊的性格集中起来,再从能够判断艺术的阶级中挑出两个人来考察一下,一个是现代的有钱而有教养的人,一个是一五〇〇年代的大贵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早上八点起床,披上便衣,喝过巧克力,走进书房,倘是个企业家就翻翻文件夹子,倘是个交际场中的人物就翻翻新出的图书。然后,精神上算是满足了,心中也没有什么烦恼,踏着软绵绵的地毯绕几个圈子,在装着暖气的漂亮屋子里吃过中饭,到大街上去散步,抽着雪茄,踱进俱乐部翻阅报刊,谈谈文学,政治,交易所的行市或者关于铁路的消息。回家即使不坐车子而且是半夜一点钟,也知道大街上有的是警察,决不会遇到意外。他心里太太平平的睡下去,知道明天的日程还是一样。这便是现代的生活。这样的人见过什么人体呢?他去过冷水浴场,见过各种畸形的身体在浑浊的池沼里蠕动;他要好奇的话,或许一生还看过三四回江湖卖艺的表演;看得最清楚的裸体无非是歌剧院中穿短裤的演员。至于激烈的情绪,他受过什么刺激呢?或许失过面子,或许银钱方面有过烦恼:比如交易所投机蚀本,心中希望的位置没有到手,朋友们在交际场中说他不够风雅,妻子花钱太散漫,儿子在外面胡闹等等。但是使他和一家老小遭到生命危险,可能把他脑袋送到刀架上或绞柱底下,可能送他进地牢,受折磨,熬毒刑的那种剧烈的痛苦,他没有经历过。他太平静了,给保护得太好了,精神分散在种种细巧而舒服的小刺激上面;除了难得遇到一回礼貌周到,有一定仪式的决斗以外,他完全不知道要去杀人或被杀时的心境。--再考察以上讲到的奥利凡雷多,阿尔丰斯·特·埃斯德,赛查·菩尔查,罗朗·特·梅提契一流的大贵族,或是他们的臣僚和一切当头目的人。文艺复兴期的一个贵族,一个绅士,第一桩要紧的事儿是早上光着身子,一手拿刀,一手拿剑,跟剑术教师练功夫;这就是我们在版画中看到的。平时他干些什么呢?主要的娱乐又是什么呢?他参加马队游行,化装大会,入城典礼,扮演神话故事,比武,竞技,招待外邦的君主;骑在马上打扮得豪华富丽,炫耀他的花边,丝绒短褂,铺金盘绣的装饰;对自己的漂亮功架和威武的姿势得意非凡;他和同伴们就是这样为本邦的君主争光。白天出门,短褂之内多半穿着锁子甲;街头巷尾很可能有刀剑刺到他身上,非提防不可。便是在自己府上,他也并不安全;石砌的墙角,装着粗大铁栅的窗子,整个军事式的坚固的建筑,说明屋子应当像盔甲一样保护主人不受暗算。这样一个人,重门深锁的呆在家里,面对着一个名妓或少女的美丽的像,一个衣袂飘举或肌肉强壮的赫剌克勒斯或上帝,就比一个现代人更能领会他们的美和理想的肉体。他用不着受画室的教育,单凭自发的同情就能欣赏弥盖朗琪罗的英雄式的裸体与强壮的肌肉,拉斐尔的健康恬静,目光单纯的圣母,陶那丹罗铜像上的豪放与自然的生命力,芬奇画像上的别有风度,特别动人的姿态,丁托雷托与铁相笔下的健美的肉感,慓悍的动作,竞技家式的勇武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