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乎纯粹观念与纯粹形象之间的精神状态既有利于图画,坚强的性格与慓悍的风俗也帮助人认识并爱好美丽的肉体:这种千载一时的形式和民族天赋汇合起来,在意大利产生了第一流的完美的人体画。我们只要走到街上或者踏进画室,就可看到这种绘画是自然而然出现的。它不象我们这儿是学派的出品,批评家的专业,好事者的消遣,鉴赏家的癖好,花了大本钱用人工培养的植物,下足肥料仍不免枯萎憔悴,因为是外地来的种子,在只会产生科学,文学,工业,警察和礼服的土地与空气之中勉强保存。在当时的意大利,那是整体中的一个部分。各个城邦在市政厅和教堂里摆满人体的图画,固然是不能持久的,可是更豪华;所以画家的作品只是概括了社会上的活的图画。一般人对于绘画不是只在一二小时之内,在生活中的一个孤立的场合欣赏,而是在整个生活中,在宗教仪式,全民庆祝,招待贵宾的盛会,大小事务与寻欢作乐中欣赏的。
要产生伟大的作品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自发的,独特的情感必须非常强烈,能毫无顾忌的表现出来,不用怕批判,也不需要受指导;第二,周围要有人同情,有近似的思想在外界时时刻刻帮助你,使你心中的一些渺茫的观念得到养料,受到鼓励,能孵化,成熟,繁殖。这个原则到处都能应用,不论是创办宗教社团还是建立军功,是文学创作还是世俗的娱乐。人的心灵好比一个干草扎成的火把,要发生作用,必须它本身先燃烧,而周围还得有别的火种也在燃烧。两者接触之下,火势才更旺,而突然增长的热度才能引起遍地的大火。
相互之间的争奇斗胜,从来没有这样普遍这样强烈;产生绘画艺术的气候从来没有这样适宜;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环境。各种形式的汇合可以说空前绝后:先是民族的想象力对节奏与形象特别敏感,一方面已经有了近代文化,一方面还保存封建时代的风俗,把刚强的本能与精细的思想结合在一起,惯于用生动的形体思索;其次,组成这个民族的许多自由的小团体,有一股自发的,声气相通的,有感染力的热情在各方面推动使民族精神能充分发挥,创造出理想的模型;而在这个民族手里暂时复活的气魄雄伟的异教精神,也只有完美的人体能表现。--一切表现人体的艺术都依赖这些形势。形势不存在,那种绘画也不存在;形势解体,那种绘画也解体。形势一天没有完备,古典绘画一天不能产生。一朝形势改变,古典绘画立即败坏。古典绘画从成长到兴盛,到瓦解,到消灭,都一步一步的跟着形势走。到十四世纪末为止,在神学思想和基督教思想笼罩之下,绘画始终停留在象征与神秘的阶段。十五世纪中叶,在基督教精神与异教精神作长期斗争的时候,象征与神秘主义的画派继续存在,而且十五世纪还有一个最纯洁的代表,由于孤独的修院生涯,圣洁的心灵不曾受到新兴的异教精神的感染。从十五世纪初开始,战争不像以前残酷,各个城邦逐渐安定,工业逐渐发展,财富与安全都有增加,古代文学与古代思想开始复兴:这些情形使凝视来世的眼光重新转到现世,追求人间的幸福代替了对天堂的想望。同时,由于雕塑的榜样,透视学的发展,解剖学的研究,造型技术的进步,肖像画的应用,油画的发明,绘画关心到真实的血肉之体。到雷奥纳多·达·芬奇和弥盖朗琪罗的时代,罗朗·特·梅提契和法朗采斯谷·但拉·罗凡尔的时代(十五世纪末),新文化成为定局,人的眼界扩大了,思想成熟了,在复兴古学之外又产生民族文学,从粗具规模的希腊精神进而发展为完全的异教精神;这时候,绘画才从正确的模仿过渡到美妙的创作。它在威尼斯比别处多延长半个世纪,因为威尼斯好比沙漠中的一片水草,在异族入侵的巨潮中仍不失为独立的城邦,在教皇面前保持宗教的宽容,在西班牙人面前保持爱国精神,在土耳其人面前保持尚武的风俗。后来,异族的侵略和与日俱增的苦难,把意志的活力消耗完了;君主政体,宗教迫害,学院派的迂腐,把天生的创造力加以正规化和削弱了;风俗习惯变为雅驯,精神上沾染了感伤情调;画家从天真的工匠一变而为彬彬有礼的绅士;铺子和学徒的制度被“画院”代替;艺术家不再自由放肆,诙谐滑稽,不再在泥刀会的饭局中一面游戏一面雕塑,而变作一个机警的侍臣,自命不凡,处处讲礼法,守规矩,存着一肚子的虚荣,对教内教外的大人物逢迎谄媚:这时绘画便开始变质,在高雷琪奥手中显得软弱无力,在弥盖朗琪罗的后继者手中失去热情。--环境与艺术既然这样从头至尾完全相符,可见伟大的艺术和它的环境同时出现,决非偶然的巧合,而的确是环境的酝酿,发展,成熟,腐化,瓦解,通过人事的扰攘动荡,通过个人的独创与无法逆料的表现,决定艺术的酝酿,发展,成熟,腐化,瓦解。环境把艺术带来或带走,有如温度下降的程度决定露水的有无,有如阳光强弱的程度决定植物的青翠或憔悴。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类似的风俗,而且是在那一类中更完美的风俗,在古希腊好战的小邦中,在庄严的体育场上,曾经产生一种类似而更完美的艺术。也是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类似的风俗,但在那一类中没有那么完美的风俗,以后在西班牙,法兰德斯,甚至在法国,也产生一种类似的艺术,虽则民族素质的不同使艺术有所变质,或者发生偏向。因此我们可以肯定的说,要同样的艺术在世界上重新出现,除非时代的潮流再来建立一个同样的环境。
拉丁民族天生的早熟和细腻带来许多不良的后果;第一他们要求舒服;他们对于幸福十分苛求;他们要数量多,变化多,不是强烈就是精致的娱乐,要有谈话给他们消遣,要有礼貌使他们心里暖和,要满足虚荣,要有肉感的爱情,要新鲜的意想不到的享受,形势与语言要和谐,对称;他们很容易变为修辞学家,附庸风雅的鉴赏家,享乐主义者,肉欲主义者,好色之徒,风流人物,交际家。由于这些恶习,他们的文明逐渐腐化,以至于灭亡;古希腊和古罗马衰微的时代,十二世纪的普罗望斯,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十七世纪的西班牙,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就是这种情形。他们的气质很快的变得文雅,但也很快的走上过于精致的路。他们要求微妙的刺激,不满足平淡的感觉,好比吃惯了桔子,那红萝卜和其他的蔬菜扔得老远;但日常生活是由红萝卜白萝卜和其他清淡的蔬菜组成的。……——另一方面,他们的感觉太敏锐,行动太迅速,往往趁一时之兴;遇到刺激,兴奋得太快太厉害,甚至忘了责任和理性,甚至在意大利和西班牙随便动刀子,在法国随便放枪;因为这些缘故,他们不大能等待,服从,守规矩。可是要事业成功,就得耐着性子,不怕厌烦,把事情拆散,重做,来了一遍再来一遍,永远继续下去,不让一时的怒火或幻想的冲动使日常的努力中断,或者改变方向。总而言之,把他们的性情气质和人生的过程相比,那末人生的一切对他们太机械,太严酷,太单调;面对人生的过程来说,他们太激烈,太细巧,锋芒太露。每隔几个世纪,他们的文化总显出这个不调和的现象;他们向外界要求太多,而因为处理不当,连本来能得到的东西也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