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纪时法兰德斯人模仿意大利人,结果只有损害他们独特的风格。他们耐性模仿了七十年,出品全是畸形的混血种。在两个成就卓越的时期中间插入这个长期失败的阶段,说明他们才具的特长和限制。他们不懂得简化现实世界,认为非全部复制不可。他们的目光不集中于人体,而是对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同样重视,不论风景,屋子,动物,衣著,零星的附属品,都一视同仁。他们不能领会和爱好理想的人体,却天生的长于描写和强调真实的人体。

意大利艺术有两个特点,而这两个特点都和法兰德斯人的想象力格格不入。--一方面,意大利艺术的中心是人体,是自然,健全,活泼,强壮,能做各种体育活动的人体,就是全裸或半裸的人体,和异教徒没有分别;他以自由豪放的心情,在阳光之下对自己的四肢,本能,一切器官的力量,感到自豪,像古代希腊人在城邦和练身场中所表现的那样。法兰德斯人却不大容易接受这种观念。他生长在寒冷而潮湿的地方,光着身体会发抖。那儿的人体没有古典艺术所要求的完美的比例,潇洒的姿态;往往身材臃肿,营养过度;软绵绵的白肉容易发红,需要穿上衣服。画家从罗马回来,想继续走意大利艺术的路,但周围的环境同他所受的教育发生抵触;他没有生动的现实刷新他的思想感情,只能靠一些回忆。再加他是日耳曼族出身,换句话说,骨子里有种纯朴的道德观,甚至还有羞耻心,不容易体会异教主义对裸体生活的观念;他更难理解的是那种在阿尔卑斯以南支配文化,刺激艺术的思想,极端而又有气概不凡的思想,就是个人自命为高于一切,包括一切,可以摆脱一切法则,认为主要是发展自己的本性,扩张自己的能力,所有的人与物都应当为这个目的服务的思想。  
  
  
意大利艺术和希腊艺术以及一切古典艺术相同,为了求美而简化现实,把细节淘汰,删除,减少;这是使重要特征格外显著的方法。弥盖朗琪罗和佛罗棱萨画派,把附属品,风景,工场,衣著,放在次要的地位或根本取消;他们的主体是气势雄壮或姿态高贵的人物,解剖分明,肌肉完美的结构,裸露的或是略微裹些衣服的肉体,认为艺术的价值就在于人体本身,凡是显出个性,职业,教育和地位的特征,一律割弃;他们所表现的是一般的人而非某一个人。他们的人物是在一个高级的世界上,因为他们属于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他们画面的特色是没有时间性,没有地方性。这种观念同日耳曼与法兰德斯的民族性是最抵触的。法兰德斯人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看到整个的,复杂的面目;他在人身上所抓握的,除了一般性的人,还有一个和他同时代的人,或是布尔乔亚,或是农民,或是工人,并且是某一个布尔乔亚,某一个农民,某一个工人;他对于人的附属品看得和人一样重要;他不仅爱好人的世界,还爱好一切有生物与无生物的世界,包括家畜,马,树木,风景,天,甚至于空气;他的同情心更广大,所以什么都不肯忽略;眼光更仔细,所以样样都要表现。--我们不难了解,法兰德斯的画家一朝受到完全相反的规则束缚,只会丧失他原有的长处。他为了要在理想世界中装模作样,不能不减淡色彩,取消室内与服装上真实的细节,去掉脸上的不规则的特点,因为那是肖像画和和表现个性的因素;他势必要控制剧烈的动作,免得显出真人的特色,破坏完美的对称。但他做这些牺牲并不容易;他的本能只能向他的教育屈服一半;在勉强模仿的意大利风格之下,仍然露出法兰德斯民族性的痕迹;意大利气息和法兰德斯气息在同一幅画上轮流居于主导地位:两者互相牵掣而不能各尽所长。这种不明确的,不完全的,依违于两个倾向之间的绘画,只能成为历史材料而不能成为艺术品。  
  
  
卢本斯天天早上望弥撒,也捐画给教会补赎罪孽;然后对俗世仍旧抱着诗人的观点,用同样的风格画丰满的玛兰特纳和多肉的海上女妖;表面上涂着一层迦特力教的油彩,骨子里的风俗,习惯,感情,思想,一切都是异教的。--另一方面,这派艺术是真正的法兰德斯艺术;一切都保持法兰德斯的特色,从一个根本观念出发,既是民族的,又是新颖的;这派艺术和谐,自然,别具一格:这是和上一时期生硬的仿制品大不相同的地方。从希腊到佛罗棱萨,从佛罗棱萨到威尼斯,从威尼斯到盎凡尔斯,发展的阶段很清楚。对于人和人生的观念,高贵的成分愈来愈减少,眼界愈来愈广阔。卢本斯之于铁相,等于铁相之于拉斐尔,拉斐尔之于菲狄阿斯。艺术家对待现实世界的态度,从来没有这样坦率这样兼收并蓄的。古老的界线已经推后好几次,这一下似乎根本取消,开拓出一个无穷的天地。卢本斯绝对不顾到作品在历史观点上是否恰当;他把寓意的人物与真实的人物,红衣主教与裸体的迈尔居放在一起。他不顾礼法体统,在神话和《福音书》的理想的天国中夹进一般粗鲁或狡猾的人,不是一个奶妈般的玛兰特纳,便是一个赛兰斯咬着同伴的耳朵说笑话。他不怕引起生理上的难堪,甚至用肉体熬受毒刑的痛苦,临终的呼号与抽搐,把丑恶描写得淋漓尽致。他不管雅驯与否,把弥纳尔佛画成会打架的泼妇,把于第斯画成杀惯牲口的屠妇,把巴里斯画成恶作剧的能手和讲究饮食的专家。他的苏查纳,玛兰特纳,圣·塞巴斯蒂安,三美人,海上女妖,以及所有描写天上的和人间的,理想的和现实的,基督教的和异教的节会所公然表现的内容,只有拉伯雷的辞汇能表达。人性中一切动物的本能都在他笔下出现;那是别人认为粗俗而排斥的,他认为真实而带回来的;在他的心中象在现实一样,粗俗的本能和别的本能同时并存。他什么都不缺少,除了十分纯洁和十分高雅的因素;整个人性都在他掌握之中,除了最高的顶峰。所以他开创的境界之大,包括的典型之多,可以说从来未有…  
  
  
没有一个画家的人物有这样的气势,这样猛烈的动作,不顾一切的发疯般的奔驰,紧张暴突的肌肉用劲的时候会这样全身骚动。他的人物好像会说话的;即使休息也还在行动的边缘上;我们感觉到他们才做过的动作和将要做的动作。他们身上印着过去的痕迹,也包含未来的种子。不仅整个的脸,而且整个姿态都表现出思想,热情和生命的波动;你能听见他们情绪汹涌的内心的呼声,听见他们的说话。心情最微妙最飘忽的变化,在卢本斯的作品中无不具备。…--有了这样的思想感情,具备了这种技术,他能适合复兴的民族的需要和愿望,把在自己心中和周围所发见的力,把一切构成,培养,表现那种意气昂扬,泛滥充盈的生命的力,发扬光大。  
  
  
……民族艺术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中产生的。所有别具一格的大画家都生在十七世纪最初的三十年内。那时荷兰的基业已经稳固,最大的危险已经解除,最后的胜利已成定局,人民都觉得做过一番大事业,用伟大的心胸与坚强的手腕替子孙创立了天下。这里像别处一样,艺术家是英雄们的儿子。功业圆满,创造现实世界的才能便越出现实世界去创造幻想世界。人已经做了很多事情,毋须再学习;在他面前,在他周围,充塞在他视线所及的天地中的,全是他的功绩;而功绩又多么显赫,内容又多么丰富,他尽可以对之长时间的欣赏,出神。他的思想不再依附外来的思想;他所追求的所发见的,就是他自己的感觉;他敢于信任这个感觉,跟着这个感觉前进,不再模仿,样样取之于己,在创新的时候只听从感官和内心的嗜好。他的内在的力,他的基本的才具,他的原始的和世代相传的本能,接受了考验,锻炼得更坚强了,在考验过后继续活动,缔造了一个国家以后又来开创一派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