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生活的所有这些特点,都出于同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前例而简单的文明;都归结到同一个后果,就是非常平衡而简单的心灵,没有一组才能与倾向是损害了另一些才能与倾向而发展的,心灵没有居于主要的地位,不曾因为发挥了任何特殊作用而变质。现在我们分做有文化的人和没有文化的人,城里人和乡下人,内地人和巴黎人,并且有多少种阶级,职业,手艺,就有多少种不同的人,人到处关在自己制造的小笼子里,被自己的一大堆需要所包围。希腊人没有经过这么多的加工,没有变得这样专门,离开原始状态没有这样远,给他活动的政治范围更适应人的机能,四周的风俗更有利于保持动物的机能:他和自然的生活更接近,少受过度文明的奴役,所以他更接近于本色的人。

无论什么时代,什么国家,养成思想感情的总不外乎两种教育:宗教教育和世俗教育;两者都向同一方向发生作用,在当时是保持思想感情的单纯,现在是使思想感情趋于复杂。--近代民族是基督徒,而基督徒是宗教上第二次长的芽,和本能抵触的。那好比一阵剧烈的抽搐,把心灵原有的姿势扭曲了。基督教宣称世界万恶,人心败坏;在基督教产生的时代,这是事实。所以基督教认为人应当换一条路走。现世的生活是放逐;我们应当把眼睛转向天上。人性本恶,所以应当压制一切天生的倾向,折磨肉体。感官的经验和学者的推理都是不够的,虚妄的;应当把启示,信仰,神的指点作为指路的明灯。应当用赎罪,舍弃,默想来发展我们的心灵;使眼前的生活成为热烈的期待,求解脱的期待,时时刻刻放弃我们的意志,时时刻刻皈依上帝,对他抱着至高无上的爱,那末偶尔还可以得到一些酬报,能出神入定,看到极乐世界的幻影。一千四百年之间,理想的模范人物只是隐士与修士。要估量这样一种思想的威力,要知道这思想改变人的机能与习惯到什么程度,只消读一遍伟大的基督教诗歌,读一遍《神曲》,再读一遍《奥德赛》与《伊利亚特》。--但丁看到一个幻象,他走出了我们这个渺小的暂时的世界,进入永恒的国土。他在其中看到刑罚,赎罪,幸福。剧烈的痛苦和可怕的惨状使他心惊胆战;凡是执法者与刽子手捏着狂怒与奇妙的幻想所发明的酷刑,但丁都看到了,感觉到了,吓坏了。然后他升到光明中去,身体失去了重量,往上飞翔;一个通体光明的妇女堆着笑容,但丁不由自主地受她吸引;他听见灵魂化为飘飘荡荡的歌声与音乐,看到人的心灵变为一朵巨大的玫瑰,鲜艳的色彩都是天上的德性与威力;神圣的言语,神学的真理,在太空发出嘹亮的声音。在灼热的高空,理智像蜡一般溶化,象征与幻景互相交错,互相掩盖,终于达到一个神秘的令人眩惑的境界;而整个诗篇,包括地狱的和天界的部分,就是一个从恶梦开始而以极乐告终的梦境。--可是荷马给我们看到的景色自然得多了,健全得多了!他讲到特洛亚特,伊萨卡岛和希腊的各处海岸;我们今日还能追寻那种景色,认出山脉的形状,海水的颜色,飞涌的泉水,海鸟筑巢的扁柏与榛树;荷马的蓝本是稳定而具体的自然界;在他的诗歌中,我们觉得处处脚踏实地,站在现实之上。他的作品是历史文献;他所描写的是他同时人的生活习惯;奥林泼斯山上的神明不过是一个希腊人的家庭。我们毋须勉强自己,毋须鼓起狂热的心情,就能发觉自己心中也有诗人所表现的情感,就能想象出他描写的世界,包括战斗,旅行,宴会,公开的演说,私人的谈话,一切现实生活的情景,友谊,父母子女的爱,夫妇的爱,光荣的追求。行动的需要,忽而发怒,忽而息怒,对迎神赛会的爱好,生活的兴致,以及纯朴的人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欲望,诗人把自己限制在一个看得见的范围之内,那是人的经验在每一代身上都能重新看到的;他不越出这个范围;现世对他已经足够了,也只有现世是重要的;“他世界”只是一些幽魂居住的渺茫的地方。…哲学家长篇大论的提到“他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也并不可怕,并不无边无际,既不与现世相去天壤,也不像现世这样确实无疑,即没有无穷的刑罚,也没有永恒的快乐,既不象一个可怕的深渊,也不像荣耀所归的天国。苏格拉底说:“我们对于死应当抱着乐观的态度。”--过了两千年,巴斯格提到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疑惑,可是他认为不信上帝的人前途“不是永久的毁灭便是永久的痛苦,两者必居其一”。这样一个对比指出人的心灵在一千八百年中所受的扰乱。永久快乐或永久痛苦的远景破坏了心灵的平衡;到中世纪末期为止,在这个千斤重担的压迫之下,人心好比一个机件损坏,乱蹦乱跳的天平,一忽儿跳得极高,一忽儿掉得极低,永远趋于极端。文艺复兴的时期,被压迫的天性力自振作,重新占着优势,但旧势力还站在面前预备把天性压下去,古老的禁欲主义与神秘主义,不但拥有原来的或经过革新的传统与制度,并且还有那些主义在痛苦的心中和紧张过度的幻想中所散布的持久的骚乱。便是今日,这个冲突还存在;在我们心中,在我们四周,关于天性和人生就有两种教训,两种观念,两者不断的摩擦使我们感觉到年轻的世界原来多么自在,和谐;在那个世界中,天生的本能是完整而笔直的发展的,宗教只帮助本能成长而不加以抑制。

到了今日,塞得满满的头脑,种类繁多而互相矛盾的主义,过度的脑力活动,闭门不出的习惯,不自然的生活方式,各大京城中的狂热的刺激,使神经过于紧张,过分追求剧烈与新鲜的感觉,把潜伏的忧郁,渺茫的欲望,无穷的贪心,尽量发展。过去的人只是一种高等动物,能在养活他的土地之上和照临他的阳光之下活动,思索,就很高兴;他要能永远保持这个状态也许更好。但现在的人有了其大无比的头脑,无边无际的灵魂,四肢变成赘疣,感官成了仆役;野心与好奇心贪得无厌,永远在搜索,征服,内心的震动或爆发随时扰乱身体的组织,破坏肉体的支持;他往四面八方去漫游,直到现实世界的边缘和幻想世界的深处;人类的家业与成绩的巨大,有时使他沉醉,有时使他丧气,他拼命追求不可能的事,或者在本行中灰心失意;不是扑向一个痛苦,激动,阔大无边的梦,像贝多芬,海涅,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那样,便是受着社会牢笼的拘囚,为了某种专业与偏执而钻牛角尖,像巴尔扎克的人物那样。人有了这种精神境界,当然觉得造型艺术不能满足他了;他在人像上感到兴趣的不是四肢,不是躯干,不是整个生动的骨骼;而是富于表情的脸,变化多端的相貌,用手势表达出来的看得见的心灵,在外表和形体上还在波动和泛滥的,无形的思想或情欲。倘若他还喜欢结构美妙的形体,只是由于教育,由于受了长期的训练,靠鉴赏家的那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趣味。他凭着方面众多,包罗世界的学识,能关心所有的艺术形式,所有过去的时代,上下三等的人生,能欣赏外国风格和古代风格的复兴,田园生活平民生活野蛮生活的场面,异国的和远方的风景;只要是引起好奇的东西,不论是历史文献,是激动感情的题目,是增加知识的材料,他都感到兴趣。像这样饱食过度,精力分散的人,就要求艺术有意想不到的强烈的刺激,要色彩,面貌,风景,都有新鲜的效果,声调口吻必须使他骚动,给他刺激或娱乐,总之是变成习气的,有意做作的与过火的风格。
相反,希腊人的思想感情是单纯的,所以趣味也单纯。以他们的戏剧为例:绝对没有莎士比亚所创造的那种心情复杂,深不可测的人物;没有组织严密,结局巧妙的情节;没有出其不意的局面。戏的内容不过是一个英雄的传说,大家从小就听熟的;事情的经过与结局也预先知道。情节用两句话就能包括。阿查克斯一阵迷糊,把田里的牲口当作敌人杀死;他对自己的疯狂又羞又恨,怨叹了一阵,自杀了。菲罗克提提斯受着伤,被人遗弃在一个岛上;有人来找他索取他的箭;他先是生气,拒绝,结果听从赫叩利斯的吩咐,让步了。梅南特的喜剧,我们只有从忒伦斯的仿作中见识过,内容竟可以说一无所有;罗马人直要把他的两个剧本混合起来才能编成一出戏;即使内容最丰富的剧本也不超过我们现代戏剧的一景。你们不妨念一念柏拉图的《共和国》的开头,西奥克利塔斯的《西拉叩斯女人》,最后一个阿提卡作家吕西安的《对话录》,或者塞诺封的《经济学》和《居鲁士》;没有一点儿紧张,一切很单纯,不过写一些日常小景,全部妙处只在于潇洒自然;既不高声大气,也没有锋芒毕露的警句;你读了仅仅为之微笑,可是心中的愉快仿佛面对一朵田间的野花或一条明净的小溪。人物或起或坐,时而相视,时而谈些普遍的事,和庞贝依壁画上的小型人物一样悠闲。我们的味觉已经迟钝麻木,喝惯烈酒,开头几乎要认为这样的饮料淡而无味,但是尝过数月之后,就只愿意喝这种新鲜纯净的水,觉得别的文学作品都是辣椒,红焖肉,或者竟是有毒的了。
我们现在到他们的艺术中去观察这个倾向,尤其在我们所要研究的雕塑中观察。靠着这种希腊人的气质,希腊的雕塑臻于尽善尽美,真正成为他们的民族艺术;因为没有一种艺术比雕塑更需要单纯的气质,情感和趣味的了。一座雕像是一大块云石或青铜,一座大型的雕像往往单独放在一个座子上,既不能有太猛烈的手势,也不能有太激动的表情,像绘画所允许,浮雕所容忍的那样;因为那要显得做作,追求效果,有流于贝尼尼作风的危险。此外,一座雕像是结实的东西,胸部与四肢各有重量,观众可以在四周打转,感觉到是一大块物质;并且雕像多半是裸体或半裸体;雕塑家必须使雕像的躯干与四肢显得和头部同样重要,必须对肉体生活像对精神生活一样爱好。--希腊文明是唯一能做到这两个条件的文明。文化发展到那个阶段那个形式的时候,人对肉体是感到兴趣的;精神尚未以肉体为附属品,置肉体于不重要的地位;肉体有其本身的价值。

希腊人的全新的头脑没有念过书,没有抽象的观念,所有的思想都是形象,所有的字儿都唤起色彩鲜明的形体,练身场和田径场上的回忆,神庙,风景,明晃晃的海和海岸,一大堆活生生的人物,像荷马时代的人物同样接近神明,也许更接近;对于这样的头脑,我们极难想象。

形象愈来愈多,随时被出其不意的飞泉,回流,激流所阻断,那种大胆与夸张绝对无法翻译。希腊人在散文中表现得极其朴素,一清如水,但为了抒散感情而激动与陶醉的时候也会冲过一切限度。那种极端的境界同我们迟钝的感官和深思熟虑的文化是无法配合的。但我们还能有相当体会,懂得那样的文化对于表现人体的艺术的贡献。--希腊文化用合唱和舞蹈培养人:教他姿态,动作,一切与雕塑有关的因素;把人编入队伍,这队伍就等于活动的浮雕;希腊文化竭力把人造成一个自发的演员,凭着热情,为了兴趣而表演,为娱乐自己而表演,在跑龙套的动作和舞蹈家的手势之间流露出公民的傲气,严肃,自由,朴素,尊严。

艺术并不与教育步伐相同;两者虽则同时,艺术在两个世纪之中还留在低级的与抄袭的阶段。人总先想到现实而后想到模仿;先关心真实的肉体而后关心仿造的肉体;先忙着组织合唱队,然后用雕塑表现合唱队。肉体的或精神的模型永远出现在表现模型的作品之前;但先出现的时期并不长久;因为制造作品的时候一定要模型在大众心目中记忆犹新。艺术是一个和谐的经过扩大的回声;正当现实生活到了盛极而衰的阶段,反映现实生活的艺术才达到完全明确而丰满的境界。

要正确理解希腊人的宗教情绪,必须设想某一部族所住的一个山谷,海岸,整个原始的风景;那个部族觉得是神灵的东西,并非一般的天空,一般的土地,而是他的群山环绕的天空,而是他所居住的土地,他生活其中的树林溪水;他有他的宙斯,他的波塞顿,他的希雷,他的阿波罗,正如他有他的森林与河流的仙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