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在兹:
有时会看到这样的观点,说人要有信仰,不管是信仰特定宗教还是别的,总之要有坚信的对象。我觉得这种观点本身就代表了人类的不成熟和前现代,在现代性语境中,有没有神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要求了在自己完成的时候必须不能有信仰,无神论不反对神,因为对象无关紧要,无神论反对的是信仰本身。
Calon:
喜欢说 “人要有信仰” 的,绝大多数想的是 “你最好是和我相信的一样”。
另外,我觉得有坚信的对象不等于人类不成熟和前现代,最极端的怀疑论者也总会相信些什么,否则根本活不下去。
文不在兹:
这是你的经验,它在过去和现在合理,却并不一定是未来也能适用的推论。
Calon:
也许吧。根源在于人类的认知能力有限。
虽然可以不断拓展认知边界,但总有更多的未知在前方。
在实际生活中的某个片段,基于过去的经验和观念都无法看到确定的未来,而人总要脚踏流沙和沼泽向未知的方向迈出脚步,唯有心中坚定的信念能够带来行动的勇气。
文不在兹:
“人类认知能力有限” 也是个基于经验的判断,任何事都有发生变化的可能,其中当然也包括人类自身。
Calon:
认知有限的人要谈论和设想无限的认知,前提是相信无限实际存在,这也是一种信仰。
摒弃一切信仰的无神论者不需要设想无限的实际存在。
类似的观念,康德早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讨论过了。
人类使用感官感知现象,但这只是经过感官转换后形成的经验,它并不一定如实反映了被感知到的对象。
比如人眼看到、大脑感知到的色彩,对应的仅仅是波长极窄范围内的电磁波,有的动物能够感知到红外、紫外线。
人类的视锥感光细胞只能分辨出红、绿、蓝三原色,然后由大脑处理颜色信号叠加并分辨出700万种色彩,而有的动物感光细胞能够分辨多于三种颜色,它们看到的色彩比人类丰富多了。
蝙蝠、海豚、鸽子等可以通过超声波、磁场等手段观察外界,相互沟通,人类就只能依靠电子仪器扩展感觉器官,目前还做不到直观感受。
更进一步,人类对三维空间、时间流逝的感知,受限于先天形成的感知能力。
我们理解不了更高维空间中原生生物的感觉,也无法探知超出时间之外的世界——宇宙大爆炸发生之前也许不存在时间,当时是什么情形,连想象的能力都匮乏。
就算是能够感知当下宇宙的时间,对远超出人类寿命长度的时间概念,我们都难有正确的认知。比如宣称要落实“千年大计”,相当于要忠实执行一项从北宋时期延续到现代的浩大工程。比如人类文明出现的时间仅有数万年,相比恐龙时代的1亿4千万年差了好几个数量级,大部分人却十分有信心人类可以永远存在。
所以,康德认为,现象世界与物自体世界,两者因为人类的有限认知能力而存在鸿沟。
这就像我们只能通过一个模糊、扭曲、不稳定的透镜观察现象,再通过现象去拼凑、推断、想象,不断逼近观察对象的本来面目,但它真实的存在到底如何,我们的认识是否可信,永远不可知。
于是康德提出了著名的几组二律背反,包括:
- 时空有限还是无限
- 物质是否无限可分
- 自由意志是否存在
- 绝对必然是否存在——基督徒经常曲解、窄化为基督教意义上的“上帝”
并且论证了凭借人类有限的理性认知能力无法解答。倘若行动时必须面对这些问题,就只能选择相信一个答案——哪怕可能是错的——虽然其他人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会因为认知有限而看不清未来的方向,忧心忡忡,裹足不前。
休谟在《人性论》中认为,“自我”心灵(或能思想的人格)的存在和延续,基于我们的记忆、感官和知性,可是这些基础都不可信,人格同一性的问题,永远不可能得到解决,因此“我”的存在都会被怀疑。
然而人只要活着,即使怀疑一切,也要被自然推动着生活下去。
休谟是这样暂时接受他所怀疑的一切的:
对人类理性中这些重重矛盾和缺陷的强烈观点深深地影响了我,刺激了我的头脑,因此我准备抛弃一切信仰和推理,甚至无法把任何意见看作比其他意见较为可靠或更为可能一些。我在什么地方?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由什么原因获得我的存在,我将来会返回到什么状态?我应该追求谁的恩惠,惧怕谁的愤怒?四周有什么存在物环绕着我?我对谁有任何影响,或者说,谁对我有任何影响?我被所有这些问题迷惑了,开始想象自己出于可以想象到的最可怜的境况中,出于最深沉的黑暗中,还被完全剥夺了运用每一个肢体和每一种官能的能力。
非常幸运的是,虽然理性不能驱散这些疑云,但是自然本身却足以达到那个目的,要么是通过放松心灵的这种倾向,要么是通过某种消遣和我的感官的生动印象消灭所有这些幻想,能够治愈我的哲学忧郁症和谵妄症。我就餐,我玩双陆棋,我谈话,和朋友们说说笑笑;经过三四个钟头的娱乐,我重新返回这些思辩,会觉得它们是那样地冷酷、牵强和可笑,从而发现自己再也无心继续这类思辩了。
所以,只要我们仍然是认知有限的存在,就免不了要暂时相信一切我们无法确证为真的东西,比如自由意志的存在,比如某些价值宝贵,比如有的傻事值得去做——哪怕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值得。
这个话题让我想到了多年前,前女友问我的一个“忒修斯之船”式的问题,当时我没有想好该如何回答。她问的是:
我们怎么知道未来的某个瞬间,我们还是原来的那个我们呢?
当你说爱我的时候,“你”爱的只是当下的“我”,但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是什么决定了我们在本质上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呢?
如果未来的“你”和“我”不一样了,经历过的人生不一样,记忆也许也发生了改变,“你”爱的还会是“我”吗?
而现在,我可以对所有问我这个问题的人说: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们保持了某个部分不变,才使我们和过去仍然是同一个人。
这是超出我们现在认知范围的东西,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答案。
但人不可能因为有限的认知而放弃彼此相爱的可能。
支撑着人们即使盲目也要走下去的,是对彼此的希望和信任,是对爱的存在的信仰。
对拥有无限认知的存在,或者假装自己无所不知又否定一切的愤世嫉俗者来说,也许这种没有坚实基础的信仰可笑至极。
但这就是前途渺茫、行不知所往时,能够激励自己用行动突破现实的最后依凭。